柳龢笑道：“按照諜報顯示，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來，董老板與陳山主還是同鄉。”

程虔點頭道：“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

柳龢嘆道：“一座驪珠天，真是藏龍臥虎。年輕一輩，更是出類拔萃。”

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除了榜首馬苦玄，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好像那個隋右邊的子劍仙，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關于隋右邊的出，至今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還有那個一步登天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寶瓶洲年輕十人，若是只論籍貫出，不論當下道場所在，那麼驪珠天的年輕一輩修士，完全可以占據半壁江山。

貌若稚的護國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認，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冠絕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大驪王宋睦，東海水君王朱，跟陳山主，還有顧璨，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里？一年到頭，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常能面？”

程虔點頭道：“那條小巷名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也在這條小巷，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

老尚書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可怕。”

換他，假設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就，在二三十年前，驪珠天剛剛開門那會兒，自己子骨還朗的時候，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還不得心肝打，兩腳打擺子？能想象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年，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在小巷見了面，該怎麼跟對方打招呼？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著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就是后來的世間唯一真龍，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最終文廟決定由掌管著東海水運？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狂徒”的顧璨，與那大驪王朝最權柄的藩王宋睦，他們倆早年關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接連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圍，譜牒修士的心境，卻是艷高照一般。

只因為本來已經歸屬正山的裁玉山，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后，只花了三十顆谷雨錢，就買了回來。

至于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是怎麼聊的，沒說。

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親自現接待的自家掌門。

與此同時，竹枝派與正山的關系維持如舊，不會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貢”份額照舊，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系。

今天擔任裁玉山開采的白泥，剛進山，就看到一老坑口蹲著個面孔，如今沒了知客份，可進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鄰近老坑口那邊，稍稍放緩腳步，與那個年輕人笑著打趣一句，“你小子屬狗的，消息這麼靈通？”

也好，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那麼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只是竹宗主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與示好，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后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讓掌律凌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心里邊不痛快，又來找茬，橫生枝節。

陳舊雙手袖，滿臉疑，問道：“白伯，啥消息？”

見狀不似裝傻，白伯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無非是與正山關系有所改善，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為竹枝派贏得了與正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景，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份，問陳舊愿不愿意。

年輕人氣呼呼道：“趕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

白伯笑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就直說吧，愿不愿意恢復知客份，如果點頭，也別高興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著你，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可以漲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著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否則這小子也不會著鼻子重返裁玉山，設地，擱自己年輕那會兒，被人趕走，還真就不伺候了。當個外門知客，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幾乎沒什麼額外的開銷，等于是白賺，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 只要別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和偏心，肯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油水多，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終究是可以的。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山蘇稼那般的，就沒轍了，多睡覺多做夢才。

陳平安笑道：“白伯，我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著福來的，先說說看，啥苦差事？我得聽過再做定奪，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

白伯笑道：“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采事項，現在都開始復工了，但是郭掌門和凌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不太靠譜，你小子腦子靈，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不曾想大半祖師堂員都覺得不錯，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讓你管賬務，怎麼樣？”

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比什麼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這就意味著至三五百年，甚至是更久的，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山的宗主，那麼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就再無任何憂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難得主開口詢問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為自己的嫡傳弟子。

明擺著是要好好栽培對方，要將開采“世襲罔替”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

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掌律凌燮特地調翻看了關于陳舊的檔案，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口碑不錯，那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掌門較勁，故而陳舊為祖師堂嫡傳弟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至于白泥自己，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就愈發心境清閑了，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群鵝鴨，弄塊菜圃，河邊釣釣魚，放眼千山外，讀書有滋味。

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但也不能太高，不宜過于鋒芒畢，得讓世道和人事幫著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讓陳舊頂上去，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

先為自己嫡傳份，再熬幾年資歷，順勢擔任下任開采，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

“白伯，說句心里話，真不怎麼樣。”

陳平安著臉頰，“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白泥給氣笑了，一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好個大材小用！”

陳平安說道：“白伯，我曉得你的好意，不過我這趟來，就是跟你道別的，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道：“臭小子這麼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可別是那座正山吧？怎麼，只是喝了頓酒，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山那邊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沒有擺老資格，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只是說道：“那我就不多問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邊闖一闖也好，反正在外邊發跡了，我替你高興，若是混得一般，千萬也別矯，就回裁玉山，白伯這邊，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竹枝派不是什麼大門派，可門風到底是好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斗角和腌臜事。”

陳平安笑瞇起眼，雙手出袖子，抱拳搖晃幾下，道：“小子在此謝過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夸過你小子幾句。”

年輕人手驚訝道：“莫非，難道？”

白泥笑罵一句，“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你小子腸胃不好，天就想著吃飯？”

陳平安笑道：“白伯，實不相瞞，我已經有媳婦了，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我跟很好的，有萬般好，家世好，脾氣好，修行資質好，但是在家里，都是我說了算，呵，出門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沒誰敢說我吃飯，在外邊喝酒隨便喝，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著我……”

老人笑道：“就別吹這種牛了，男人真能如此氣，是絕對不會放在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沒被關在門外。”

陳平安震驚道：“白伯可以啊，過來人？”

老人笑道：“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跑？”

陳平安朝老人豎起大拇指。

“陳舊，巧了，你正好也姓陳，要學人吃飯就跟那人學，落魄山那位陳，能夠跟寧姚為道，吃飯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恁大人了還是個，廢。”

就在此時，老人發現年輕人繃，僵轉頭，然后有了個笑臉，至于笑容燦爛還是諂，不好說。

白泥順著陳舊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英姿發的瞇眼子，材修長，背著劍匣，就那麼盯著年輕人。

寧姚笑著朝老人抱拳行禮，“我寧姚，就是被吃飯的那個。”

白泥愣了愣，抱拳還禮，笑道：“姑娘說笑了。”

陳平安跳起，快步走向寧姚，以心聲問道：“怎麼來了？”

竟然沒有察覺到毫跡象，寧姚是何時到來的，陳平安都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覺倒了一口冷氣，郭掌門一事……白伯誤我！

寧姚以心聲說道：“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必須躲雨，等到雨歇時再出關，閑來無事，過來看看。”

陳平安咧一笑，“我已經是仙人境，大劍仙了。”

擱在劍氣長城，一位仙人境劍修，被稱呼一聲大劍仙，可就不是什麼罵人話了。

寧姚點頭道：“看出來了。”

陳平安試探問道：“什麼時候到這邊的？”

寧姚扯了扯角，說道：“放心，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莫非、難道’之后。”

陳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了，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喜歡瞎聊，沒話找話，其實我們平時閑聊不這樣的。”

寧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陳平安剎那間神復雜，問道：“你該不會是？”

修行路上，幾乎沒有怎麼正經閉關的寧姚，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是親領教過的。

寧姚神玩味道：“比你高兩境。”

十四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