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其余廚娘婦人，都離這個于磬的娘們遠遠的。

手捋了捋鬢角青，轉頭向一個坐在門檻的青衫……劍客？

似乎有些疑不解，書上說君子遠庖廚，馬氏諸房子弟可不會來廚房這邊，當然他們是因為覺得這邊人多眼雜。

廚房屋外不遠，花圃棚下的石條上，擺放著十幾盆名貴蘭花。一向都是在悉心打理。

永嘉縣馬氏的私房菜，是能讓玉宣國京城頂尖豪閥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饞老饕，難得說句誰的好，上總會掛著一句，為什麼我們這里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為灶王爺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們只要嘗過了馬府私房菜，都會絕。

陳平安以心聲笑問道：“本來以為你是顧璨安排在這邊的眼線，現在看來并非如此。姓陸？”

站起，陳平安走廚房，從一灶臺上邊拿起幾頭紫皮蒜，碎蒜，攥在手里，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素面，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終究差了點意思。”

于磬只是怔怔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于廚房其余的婦人，約莫是被此人的氣態給震懾住了，誰都沒敢吱聲。

陳平安斜靠灶臺，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馬氏欠了我們家一筆錢，不多，八錢銀子，不到一吊錢，不過在當時我們家鄉那邊，不算小錢了，我以前壯著膽子，厚著臉皮登門討要過兩次，還是沒要到。路過杏花巷，卻沒有敲門的次數，就更多了。吃過這碗面條，這第一筆賬，就算兩清了。馬苦玄還是有心，請得你出山，來此庇護馬氏。”

婦人側過，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笑道，“你就是陳山主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登門討債的味道真是不錯。吃飽喝足，那就開工。”

于磬嫣然一笑，“難道文圣弟子，就可以在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兇濫殺嗎？”

陳平安手輕拍灶臺，手心金熠熠，無數條金細線蔓延開去，徑直走向門口，再轉頭笑道：“希我們下次見面，你還能這麼聊天。”

于磬瞇起眼，雙指住一張金符箓，環顧四周，天地景象變幻，好像來到了一仙家府邸。

視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腳有條幽綠長河，山中建筑鱗次櫛比，繁且華，空中仙鶴盤旋。

于磬低頭一看，是一口不懸空反而地的古怪藻井？

只見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蓮花，外邊繞有兩條銜尾黃龍，再往外是十六飛天，一圈圈圖案，不斷往外擴展，最終是一圈連都認不得容的古老銘文。照理說，以的境界和家學，最不用忌憚這種幻境天地之屬的陣法，可問題在于在冥冥之中，都不覺得此地是一座陣法，而是某種真實存在的玄妙境地。理和推演，告訴這是陣法，和直覺，卻告訴這是幻境。

屏氣凝神，不敢隨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張用來定量刻度的符，一抖袖子，隨手往遠空地上砸出一道法，霎時間塵土飛揚，微微皺眉，這方天地除了靈氣充沛之外，似乎并無異樣。于磬蹲下，起些許泥土，細細研磨末，定睛去，泥土都是真，這讓于磬如墜云霧，難道是山巔大修士那種袖里乾坤、壺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錄，某些山巔修士，都能夠隨攜帶天福地。

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樣式的重檐寶塔，輕輕拋向空中，護住自己所站立的一畝三分地，這才緩緩風而起，嘗試在高俯瞰這境，隨著形升高，于磬將前方那座白玉拱橋的全貌盡收眼底，橋欄柱之上蹲有種種異，橋下還雕刻有一頭披掛龍鱗的石刻霸下，趴地水狀。

于磬終于發現了一個“大活人”，是一個披翠綠羽的年輕子，不在山中，正沿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綠水，走在水畔，腳步不快，于磬猶豫了一下，還是往那翠羽子那邊風而去，落在河對岸，那子分明瞧見了于磬，卻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繼續緩步走在河邊，于磬很快發現了端倪，這個年輕容貌的古怪子每走一步，邊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覺的細微景象，就會從白描變彩繪，此外還可能是為一叢野草增添幾粒珠，讓一尾從河中跳躍出水面的雪白鯉魚，變絢爛金，是在這……查補缺，為天地畫卷增補？

于磬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符箓，果然，真實的流逝才過去約莫一彈指的功夫，但是在心中默默計數的于磬，卻已經過去將近一刻鐘了，這讓于磬心愈發沉重起來，對岸的子轉起頭，一張猶然白無暇的漂亮臉龐，但是卻有一種古井無波的死寂眼神，當直愣愣向“無比鮮活”的于磬，子臉上神復雜至極，譏諷，憐憫，羨慕，仇恨……

于磬忍下心中異樣，開口詢問道：“敢問道友名號？”

子沙啞開口道：“你可以我許切，妖族真名蕭形，來自蠻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經有一萬兩千個‘彈指’了。”

于磬疑不解，按照對方的計數，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罷了。

自稱許切的子，驀然間臉龐扭曲起來，好像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雙手十指抵住臉頰，“才一晝夜，才？！四百八十萬個‘剎那’，四百八十萬個！”

瞬間收起癲狂神，指了指于磬手中的那張符箓，用一種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快意神，手掩，低低的滲人笑聲，從指間出，“獨樂了不如眾樂樂，如今有你陪我，就沒有那麼難熬了。發現了嗎，流水的速度，越來越慢了，但是你的念頭，反而越來越快了。在這里，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憐極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靈的小天地，馬苦玄說道：“看來是余時務說錯了，你不是什麼八可能的元嬰境，你是玉璞境。什麼時候的事，就在這幾天？”

被馬苦玄以符法配合“請神降真”之，請來的那一百多尊遠古雷部金甲神靈，好似被浩浩的天道勝，只能束手待斃，本不敢彈。

僅僅是被那那持劍者的幻象，一劍橫掃而過，劍璀璨，好似劈開天地，當場就有半數金甲神將被攔腰斬斷，金轟然崩碎，化作無數金。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爐，火融融，不知炭，何獨燒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馬苦玄對此并不以為意。

陳平安惋惜道：“可惜這些金碎片都是虛假之。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嗎，為何不干脆請來這些神靈的真。”

小天地景象如水退散，兩人重返真實境地，馬苦玄坐回祠廟大門口的臺階，陳平安站在廣場上。

馬苦玄笑道：“豈不是說，陳是專門為我閉關，沒有玉璞境傍，靠元嬰境劍修和十境武夫雙重份，依舊覺得這次復仇，單槍匹馬走永嘉縣，是不牢靠的事？”

陳平安微笑道：“你臉真大。”

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馬府的真實境，早就陷了一種仿佛流水停滯不前的境界。

馬苦玄問道：“你飛劍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駕馭一條仿造的長河？能夠涵蓋多大的區域？大致持續多久？”

馬苦玄又問道：“為何不用劍氣長城的那副姿容現，是覺得太過丑陋了，不敢見人？”

馬苦玄再問道：“你知道我其實對馬府存亡，并不是特別上心，就不好奇，為何我還是選擇出現在這里？”

其實馬苦玄并不喜歡跟人聊天，但是眼前這個同鄉同齡人，是唯一的例外。

馬苦玄哀嘆一聲，“怎麼又開始當啞了。”

馬苦玄站起，“那就陪你玩玩。”

陳平安終于開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馬苦玄扯了扯角，“輸給我兩次，再輸給曹慈三場，陳平安，你別覺得如今多了幾個份，就可以找回場子了。”

陳平安疑道：“你該不會躋仙人境了吧？”

馬苦玄恍然道：“這都被你猜到了？大人的腦子真靈，難怪可以坐鎮避暑行宮。”

陳平安沉不語。

馬苦玄笑道：“這是不是就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陳平安好像本想給個驚慌臉來著，只是驀然而笑，“不裝了，不演了，騙了你兩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馬苦玄了個懶腰，走下臺階。

陳平安說道：“對了，好巧不巧，我的這把本命飛劍‘籠中雀’。”

言語之際，陳平安上多出了一件鮮紅法袍。

庭院，馬巖和秦箏與那一襲青衫，可謂好話說盡，尤其是馬巖更是言之鑿鑿，自稱哪怕被陳山主誤會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辯，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條命換陳全的一條命。秦箏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婦隨一般，立即跟上神誠摯的一番肺腑言語，陳平安，你若是覺得你娘親的病逝，也與我們有關，那我就再賠給你一條命，只求你放過我們馬家，求你不要遷怒旁人。

陳平安視若無睹，只是笑言一句，“你們何必繼續拖延時間，意義何在？”

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幾封飛劍傳信，將其全部碾碎，“想要搬來救兵，估計是不濟事了。”

一位青婢毫無征兆地前沖向陳平安，袖中出一把匕首，鋒芒一閃，試圖近廝殺，有那慷慨赴死的氣魄。

又有一位劍侍縱一躍，形在空中手一招，將墻上長劍駕馭在手，朝那一襲青衫的頭顱當空斬去。

之后便是青婢紛紛兔起鶻落，視死如歸，一腦朝那陳劍仙撲殺而去，皆不惜命。

陳平安抬起一條胳膊，雙指并攏，頃刻間，將十數位青婢悉數攔腰斬斷，尸墜地，滿院鮮，慘不忍睹。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馬巖都覺得這一幕太過腥了，秦箏更是當場嘔吐起來。

陳平安淡然道：“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們自找的。”

秦箏低頭彎腰，干嘔不已，看似失態至極，婦人卻是著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邊的道旁酒肆，憂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顧自飲酒，心不在焉。

大雨傾盆，白晝晦暗如夜，急促雨點打在窗戶上邊，吵鬧得好似新鬼煩冤。

這般道上雨幕手不見五指的慘淡景，竟然來了兩位客人，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個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披蓑的冒雨趕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見那姿容氣度皆如謫仙公子的青年，手牽一匹極為神俊的白馬，四足風雨中。

宋瘠指了指門口的木牌，歉意道：“兩位客，對不住，鋪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材高大的男人率先過門檻，笑容燦爛道：“只是找個躲雨歇腳的地兒，我們自帶酒水的，順便在這里等人。要是不讓進門，我們就退回去，在門外等著。”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手摘下門口那塊木牌，隨便丟在柜臺上邊，微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的，哪有有錢不賺的道理。”

宋瘠猶豫不決，看得出來，這兩人都不是什麼易于之輩。

好歹是本地山神，鋪子又開在折腰山附近，當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必定是修道有之士。

高大男人朝柜臺那邊抬了抬下，儒衫青年便繞到柜臺后邊，從架子上邊拿了兩壇酒水。

宋瘠大開眼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自帶酒水？

接著又走一個姿曼妙的年輕子，頭別一支云紋頭的木釵，著棉布，踩了一雙繡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