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磅礴大雨中走來，腳上那雙繡鞋卻是纖塵不染。

與那位山神娘娘笑著自我介紹道：“我顧靈驗，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頭。”

顧靈驗反客為主，去后院搬了一只火盆過來，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腳邊，撲簌簌倒盆，低頭呵了口氣，木炭便燃起火。

拿起鐵鉗，作嫻，撥了些舊灰在炭火上邊，前傾，手烤火，輕輕晃一雙白皙如雪的手，抬頭笑問道：“掌柜嬢嬢，鋪子里邊有芋條或是粽子麼？我想在這兒一邊取暖，一邊剪窗花、納鞋底哩。”

宋瘠搖搖頭。心想這就是他們要等的人？現在已經等到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顧靈驗向那個孤零零坐在一張桌旁的山神娘娘，聲笑道：“嬢嬢，你的腚兒真大呢，腰肢又細得過分了，坐長條凳，-瓣兒就顯得更滿了，若是晚上起夜，坐馬桶上，嘖嘖。”

宋瘠惱怒，只因為暫時分辨不出他們幾個的份背景，便強行收斂不悅神，嫣然一笑，故作不以為意狀，也不搭話。

劉羨一口酒水當場噴出來，趕忙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個人臉皮薄，沒見過世面，聽不得這些。”

顧璨神自若。

顧靈驗一口一個嬢嬢：“折耳山改名為折腰山，改得真好聽，一下子就從大俗變大雅了。不過我聽說折腰山歸西岳儲君之山鹿角山管轄，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的常山神，好像丟了帽子？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吧，嬢嬢你有無幕啊，不妨說出來聽聽，就當是給我家公子當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臉鐵青，沉聲道：“這位顧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師門，什麼境界，在這西岳地界，還請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按照文廟的山水譜牒劃分，作為一洲西岳儲君之山的鹿角山常翰，是從三品神位。

照理說，要剝奪這麼一位高位神靈的正統，需要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通過決議，哪怕佟文暢是常翰的頂頭上司，也無權私自置這麼一位高位山神。故而新晉為大纛神君的佟文暢此舉，完全沒有按照規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翰已經與中土文廟投牒申訴，據說鹿角山二十司，絕大多數主都聯名遞了一個折子給大驪王朝。

能否保住舊有神位，暫時還不好說，畢竟佟文暢剛剛晉升神君，文廟和大驪宋氏那邊必須考慮這點，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還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廟和大驪禮部的申飭，再將常翰的品秩貶謫幾級。但是也不排除一種可能，佟文暢栽了個大跟頭，常翰和鹿角山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是佟文暢的威跌落谷底。

不管是哪種況，在文廟沒有給出最終定論之前，在這寶瓶洲，宋瘠還真不相信有幾個練氣士，有資格在鹿角山轄境，說常山神的風涼話。

顧靈驗嗤笑道：“何必垂死掙扎，必然是樹倒猢猻散的局面了，告狀，告誰的狀，是告佟神君的狀，還是告陳山主的狀啊？可別狀紙直接就是送到陳山主手上哩。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書上寫的橋段，一拍驚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

顧璨說道：“行了，當你的啞。”

顧靈驗小心翼翼看了眼顧璨的臉，沒生氣，眼睛里還有些笑意呢。

劉羨開始以心聲言語，“為什麼一定要喊上裴錢。”

“是陳平安的晚輩。”

“這是什麼道理。”

“我們兩個的擔心，不一樣。”

“怎麼說？”

“你是擔心他會到意外。我對這個一點都不擔心，我只擔心他在那邊，收不住手，會被人抓住把柄，瘋狗咬人。”

“陳平安做事，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次不太一樣。”

“怕什麼，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陳平安不還有我們嘛。”

顧璨沉默片刻，“劉羨，你知道我最羨慕你哪點嗎？”

劉羨眼睛一亮，“說說看。我這個人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優點。”

顧璨說道：“為人世，完全不帶腦子的，只靠直覺吃飯。”

劉羨擺擺手，“跟你說件事，別外傳，阮鐵匠已經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來。”

劉羨疑道：“哪只眼睛看出來的？”

顧璨冷笑道：“我跟某個只會練劍的人不一樣，還學了點氣和推演的皮。”

“資質好，天賦高，心無二用，本不用學那些七八糟的旁門左道，還有錯啦？”

一個扎丸子發髻的黑子，腳步輕靈，過門檻，手持一青竹行山杖。

顧靈驗抬頭向門口那邊，哎呦喂，正主來了。

裴錢朝劉羨和顧璨抱拳行禮。

劉羨笑著招手道：“坐下喝酒。”

顧璨點頭致意。

宋瘠心一，認出對方份了。

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落魄山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再朝宋瘠拱手，“見過宋山神。”

宋瘠趕忙起，施了個萬福，“小神如今名為宋瘠，忝為折腰山神。”

裴錢出一片金葉子，笑道：“與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釀。”

宋瘠神慌張道：“不用買酒，小神今兒能夠請裴宗師喝幾壇折腰山自釀的盤鬢酒，是小神的榮幸和福氣。”

裴錢點頭道：“那晚輩就不客氣了，先行謝過。”

劉羨嘖嘖稱奇。當年的小黑炭，都變得這麼懂事了。

顧璨會心一笑。

裴錢接過那幾壇仙家酒釀，放在桌上。

錢乃上清子。酒是釣詩鉤，掃愁帚。

出門在外，花錢喝酒，可以不問價格，就是闖江湖。

顧靈驗眉眼彎彎，笑道：“裴姑娘，渡口一別，不曾想咱倆這麼快就又見面了，真有緣分。”

裴錢微笑道：“我們若是在寶瓶洲陪都戰場相逢，就更有緣分了。”

庭院，家主馬巖開始痛罵陳平安的濫殺無辜，有愧圣人弟子份。

陳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縣馬氏的這樁滅門慘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馬巖高聲怒道：“陳平安，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秦箏緩緩直起腰，竟是以心聲言語道：“泥瓶巷狗雜種，你知不知道，通過一場鏡花水月，很快整個寶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了？！”

那種預料之中陳平安的驚慌神，并沒有出現。

這讓婦人心中多出一不安。

陳平安笑道：“還是這麼又蠢又壞，顧著心積慮算計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見到你們之后的第一句話，為何是給你們安排四十種死法？什麼死法，能夠讓一個人死上這麼多次？”

陳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們多說幾句話？類似在我陳平安眼中，你們就是命賤如草的螻蟻，踩死你們都嫌臟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將你跟秦箏千刀萬剮，就算泄出些許消息，以我如今的份地位，又誰敢替你們冤？”

陳平安指了指婦人手上的翡翠手鐲，笑道：“作為這場鏡花水月的樞紐所在，你好好勘驗確定一下，里邊是否剩下半點靈氣。”

秦箏迅速手一手鐲，手指如冰塊，這讓婦人瞬間變。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地上那些被攔腰斬斷的尸，鮮如退，緩緩流淌尸，那些斷兩截的尸則開始紛紛“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長劍則重新被尸收手中，所有的軌跡，毫不差，尸最終拼湊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過來的那群青婢們，依舊活生生站在原地。

這場鮮淋漓的變故，就像草臺班子的一場拙劣演戲，又或者宛如看書兩頁，翻過一頁再翻回一頁，所有文字豈會有差？唯有看過兩頁文字的，留在心中，對那群青婢而言，先前被斬斷腰肢的疼痛，還有那種瀕死的心有余悸，似乎依舊縈繞在心扉間。

一聲子尖突兀響起，原來是秦箏那只帶著翡翠鐲子的手腕，被一縷劍氣給切割下來，墜落在地了。

陳平安來到馬巖邊，手掐住后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滿地打滾的秦箏邊，再將馬巖摔在地上，陳平安抬起一腳，踩中馬巖的腦袋，著他瞪大布滿的眼睛，使勁看著那只斷腕，陳平安輕輕擰鞋尖，馬巖一側臉頰頓時模糊，白骨出來。

陳平安神淡然問道：“你知不知道當年的八錢銀子，可以換多文錢，我可以去楊家藥鋪買多的藥材？！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何會經常去你們杏花巷，蹲在路邊，為何會瞧見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

自以為離險境的老宗師沈刻，在他即將走出玉宣國京城的時候，突然轉頭。

只見后那條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笑向他。

這讓見慣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間背脊發涼，大日高照，白晝見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老，不同的份，不同的材，不同的裝束，卻都是一張面孔。

那個份蔽的賒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憑空出現一個攤子，有個中年漢子，賣著糖葫蘆。

中年男人與老人對視，笑言一句，諸君眼拙，不知頭頂三尺有神明，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在那座仙府址，道心失守的于磬，魂不守舍離開河邊，沿著那條山道拾級而上。

臺階上坐著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變幻不定的面容，用著不同的嗓音，反復訴說一句，世界微塵里，吾寧與憎。

與此同時，山路兩側，掛滿了“吊死鬼”，麻麻，數以萬計，一直往山頂蔓延開去。死狀如出一轍，皆是被一把長劍穿太，懸在空中。

老嫗在遭一場火刑。

鬼書生置于雷局。

世間所有刻骨銘心的仇恨，都是一壇老酒，等著復仇者去揭開泥封，可以為之痛飲。

真正的陳平安，其實從頭到尾都置于馬氏祠堂，搬了條椅子，背對大門，橫劍在膝，手持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