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聲此起彼伏，那個挽弓箭之人卻是笑罵了一句，從箭囊再次捻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滿月，砰一聲，又是一枝勢大力沉的箭矢，瞬間穿馬川的脖子，那恐怖的力道，將強壯的鄉野青壯漢子往后一拽，后仰倒地，一灘泊緩緩散開。那位貴公子手上的長弓嗡嗡作響，瞧見那莊稼漢子的死相，自顧自點頭，似乎比較滿意。

坐在板凳上的馬璧，呆呆看著馬背上那張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著年輕幾歲的兄長馬川嗎？兄長為何要殺自己？

又有一騎疾馳而至，后跟著數騎銳扈從，他瞥了眼從灶房那邊跑出的兩位婦人，笑道：“庸脂俗都算不上，殺了吧。”

這位五短材卻披掛甲胄如一國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鐵槍，指向檐下那個漢子，“這個歸我，其余的，你們看著辦。”

坐騎神俊，一個嫻沖鋒，年輕騎士一槍將馬璧捅穿頭顱，再一個擰轉手腕，將尸摔在一旁。

馬璧臨死之前，只是疑，馬背上的歹人，怎麼是自己的面容？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后，妻子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一陣雷鳴聲炸響，馬璧被瞬間驚醒，晃了晃腦袋，坐起，了滿頭汗水，幸好是做夢，只是這個噩夢，也太怪太滲人了點。

窗外大雨磅礴，黃豆大小的雨點，屋外傳來哭喊聲，馬璧趕忙披起，卻見一支支火把點亮整個宅子，一群穿夜行的矯健影，明晃晃的刀鋒，進了宅子，不問緣由，手起刀落，只管見人就殺，府上那些子則是生不如死的下場。白發蒼蒼的馬璧心中悲慟不已，白發人送黑發人嗎？為何如此，為何如此，老人驀然轉頭，只見那繡樓那邊，一個衫不整的纖弱子，待字閨中的，墜樓飄若一片落葉。

馬川愁眉不展，在炕上的墻角，唉聲嘆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裹了裹上的老舊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盞昏暗油燈，泛著慘淡黃亮，有個婦人正在燈下補破。所幸桌上還有些不常見的盛菜肴，與他家境大為不符，是妻子給大戶人家當繡娘掙來的，主人家經常款待當地吏豪紳，在家中大擺宴席，吃剩下，就送給帶些回家。他馬川好歹是個有生功名的學塾夫子，心氣高，吃不得這種好似施舍一般的嗟來之食，更何況……他冷冷瞥了眼婦人，更何況名義上是那戶高門大戶的繡娘，實則與那花甲之年的糟老頭，臟得很，還有些鄰里間的嚼舌頭，更難聽，據說那邊都快可以開個不用花錢的娼窯子了。察覺到男人的視線，婦人凝眸去，咬了咬，重新低頭不語。

屋外風雪飄搖，桌上的魚菜肴早就冷了，名為秋筠的婦人，側過頭，淚珠兒落臉頰，的心似乎更冷幾分。

婦人背對著男人，抬起胳膊，拭眼淚，著頭皮輕聲道：“夫君，趙老爺想要邀請你去當私塾先生，你若是不愿意，我明兒就回絕了。”

馬川眼睛一亮，咳嗽幾聲，挪到床沿，放下雙，腳尖一雙凍如冰錐子的干癟棉鞋，打了個激靈，緩緩開口道：“要麼考取功名宗耀祖，要麼開設學塾，傳道授業解，都是我們讀書人的正經行當，對了，秋筠，趙老爺有沒有說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低聲道：“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若是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紅包。”

馬川笑得整張臉都快扭曲了，嗓音依舊平穩，低低嗯了一聲，“還算可以了，湊合。”

到了桌邊，馬川看著幾盆生冷魚，嘆道：“就是不曉得我那個年起就喜好舞槍弄棒的弟弟，如今在邊軍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個一半職，也算他不曾愧對列祖列宗。”

婦人視線低斂，不知想起了什麼舊事，微微臉紅，燈下一張臉龐平添了幾分艷彩。

馬川嚼著難以下咽的魚，依舊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們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國姓。出門在外，不管見著了誰，都不興說‘免貴’二字。”

當今天子馬徹，是公認的太平皇帝，年輕時也曾勤勉治國，人到中年便開始貪圖樂，但是一國之文臣武將俱是英才，前不久邊關大捷，皇帝陛下剛剛敕封一位功勛卓著的武將為公爺，再將一位賜為狀元。既無外患也無憂，他便愈發荒無度，除了與他年齡相仿的皇后娘娘，是個擺設，自他年登基時起，宮中所有嬪妃，便都是婦人，白日宣-，顛鸞-倒。這天皇后娘娘召見一眾誥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塵，輕輕挑起簾子，瞧見那些態各異的中年婦，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狀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諸位姐姐可以寬了，婦人們對此并不陌生，有強歡笑，也有嫵逢迎的，唯獨那個怔怔看著皇帝陛下，滿臉匪夷所思，面紅耳赤，只是不知為何，始終口不得言，悲憤絕，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無法說話。皇帝陛下饒有興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個姿容明艷的，今兒就為破例一回。一番云雨過后，等到中年皇帝昏睡過去，那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將其活活掐死，這才上吊自縊。

人死如大睡一場，皇帝馬徹驀然驚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張臉龐，嚇得他將鏡子砸在地上，下一刻，便來到了皇宮，渾渾噩噩環顧四周，除了那位面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還有一幫神各異的誥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說狀元，就那麼眼睜睜看著簾子被一柄拂塵輕輕挑起。

永嘉縣馬府，馬巖攙扶著秦箏回到住，瞧見了門口那位候著的老嫗，夫婦稍微吃了顆定心丸。

馬巖輕聲道：“夫人為何不出手攔阻那人行兇？連三封飛劍傳信都被那廝攔下了。”

老嫗以心聲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準備，其實一明一暗，送出了總計六封信，被攔截的，只是明面上的飛劍傳訊。”

馬巖立即面喜，重重松了口氣，秦箏卻是快速瞥了眼名為柳的老嫗，倒是沒有說什麼。

老嫗臉沉，冷哼一聲，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們馬氏招惹的仇敵，是那人，我早就離開玉宣國了！別說玉宣國，寶瓶洲都不敢待！”

秦箏道歉告罪一句，再從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隨攜帶的鑰匙，讓馬巖打開室大門，拾級而下，一路墻壁上都嵌著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制重重，最終走到了一別有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先涂抹了楊家藥鋪買來的膏藥，神魂瞬間穩固下來，錐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間消失無蹤，再讓老嫗施展山上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斷腕，頃刻間便是雙眼清晰可見的白骨生，只是傷疤依舊明顯，秦箏壯著膽子擰轉手腕，長呼出一口濁氣，馬巖聲問道：“這廝口出狂言，一見面就說要殺我們四十多次，結果現在殺又不殺，還任由我們來此，所何為？”

老嫗喟嘆一聲，“山巔修士，道法無，天心難測。”

馬巖有些抱怨道：“夫人是修道有的陸地神仙，面對此人，依舊毫無招架之力？”

老嫗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況我即使是玉璞境，又豈敢自稱‘山巔’，至多是走到山腰罷了。登山越高，越知離天之遠啊。那個姓陳的，至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仙，與劍修作同境之爭，哪來的半分勝算。”

馬巖怒罵幾句沈刻不是個東西之類的，好不容易平穩心，試探問道：“夫人，沈刻已經跑路了，廚房那邊的于磬，也是金境武夫，同樣不濟事了？”

老嫗嗤笑道：“這些個只會沽名釣譽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只要聽說陳劍仙的名號，男的卵，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馬巖問道：“姜桂姜先生呢？還有那個連你都稱之為深藏不的種昶？他們可都是各懷神通的金丹地仙，這麼些年，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總不能遇到事就躲起來當頭烏吧？總得稍微出點力吧？”

老嫗搖搖頭，“”

秦箏突然問道：“柳，你當真暗中寄出了飛劍傳信？”

老嫗笑道：“當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何必故意邀功，此舉意義何在？對吧，秦夫人？”

馬巖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我這一路走來，才記起研山這孩子這些年，說了幾句話，總算嚼出些余味來了，說像我們馬家這麼大的產業，哪天到難關了，錢財、權勢之外的大義，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護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廟，只要三方勢力知曉了這邊的事，都不用他們如何偏袒，也不奢他們偏向我們馬氏，只需秉公行事就夠了，這個泥瓶巷賤種，依仗份和境界，目中無人，托大了，總覺得自己算無策，什麼玩意兒，要不是祖墳冒青煙，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嫗從袖中出一顆銅錢，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這顆剛剛得到的市井銅錢，老這會兒可真是無余財了，錢袋子窮得叮當不響了，想要我繼續替你們馬家賣命，總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陳劍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顆銅錢。

秦箏站起，“柳，你已經見過他了？！”

老嫗低沉笑著，“果然還是秦夫人更聰明些，這顆銅錢，就是陳劍仙送給我的。”

秦箏問道：“功飛劍傳信，也是誆我們的？”

老嫗神復雜，搖搖頭，“確實已經寄出去了，不過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陳劍仙親自為之。就當著我的面，千真萬確。”

至于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天曉得。

可不費這腦子去想什麼了。

能夠從那場火刑中，恩戴德的先前在自己屋，就給那位青衫劍仙磕了好些個響頭。

老嫗攤開手掌，笑道：“陳劍仙發話了，你們這雙狗男，只能活一個，而且必須是你們親自手殺掉對方。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巖，秦箏，你們還是按照老規矩，商量著辦，好好合計，誰死誰活？”

這螺螄殼仙家道場瞬間一變，變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只是當年這雙年輕夫婦，是在商討如何殺那個自家龍窯的陳師傅。

老嫗柳，似乎變了那個攔阻兒子兒媳莫要如此作為的老嫗馬蘭花。

老嫗面容悲苦，反復說著你們做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是要遭報應的。

秦箏冷笑道：“活一個？怎麼活，可以活多久？”

馬巖瞬間清醒過來，眼神堅毅起來，“這種鬼話，誰信？”

側門緩緩打開，走出的不是聽對話的孩子馬苦玄。

而是一襲青衫長褂，陳平安笑道：“就喜歡你們這麼蠢。”

擋在門口那邊的老嫗，一下子是柳形，一下子是馬蘭花的面容，從袖中出兩條白綾，重復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的老嫗將兩條白綾圍住“年輕夫婦”的脖子，打了個死結，再高高拋起另外一端，好像繞過了兩無形的梁柱，再將兩條白綾那端打了個繩結，馬巖和秦箏雙手抓住白綾，仍是不得不同時踮起腳尖，但是哪怕如此，雙人的靴子依舊高出了地面，不多不，各自剛好離地一尺有余的高度，這就意味著兩個人想要活一個，就必須需要死一個。

看架勢，想要活下來，就看誰的力氣更大了，誰能站穩腳跟了。

陳平安雙手袖，瞇眼道：“第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