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大雨時節,宦豪閥與中人之家的士人子,多乘車往城外上墳祭祖,雖是為故人掃墓,人人臉上并無悲戚神,裝靚麗,各攜佳釀珍饈,一路言語喧囂,暢飲不已,更像是一場郊游,難怪常有別國文人在筆記當中,憑此譏諷玉宣國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輕死之習俗,久已有之。
裴錢要去京師城隍廟,與皇宮和欽天監離著有些距離,就跟顧璨和顧靈驗告辭一聲,率先潛玉宣國京城。
一個小國的戒備,無論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對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確實算不得什麼森嚴,說是八面風都不為過。
顧璨卻是帶著顧靈驗來到城門口,遞了關牒,選擇規規矩矩步行走京城。
頭戴冪籬的顧靈驗掩笑道:“讓我去欽天監,劉羨放心,你也放心?”
顧璨說道:“劉羨當然不放心你,但是劉羨不管這個,他只管我,再讓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于顧璨有什麼不放心的,很放心,只要哪里做得差了,按規矩算賬就是了。
顧靈驗笑道:“他這人,真有意思。”
顧璨說道:“我在酒鋪說過,劉羨一直靠直覺吃飯,你如果覺得這是一句貶低的話,那是你的腦子有問題。”
顧靈驗撇撇。
顧璨提醒道:“稍后你進了欽天監,蔽形,伺機而。閑來無事的時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測驗局的書樓庫,除了工筆繪制出一幅準確的地形圖,所有大小建筑和專門儀,諸司吏手上忙碌的活計,都畫在這幅圖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邊走邊看邊畫,記得再幫忙抄錄一些本書籍和舊朝檔案,重點關注玉宣國薛室歷史上的祭祀婚嫁喪葬與祥瑞災異記載、以及各代上歷與東宮歷的副本,多多益善,回頭我有用。”
陳平安如今在追求什麼“境界”,顧璨大致猜出了一點端倪。
顧靈驗試探問道:“這些都是瑣碎小事,無甚難度,只是我該怎麼判定‘有事’還是‘無事’呀?”
顧璨看了眼帷帽修,顧靈驗立即改口道:“我會看著辦的。”
兩人走到分道揚鑣,顧靈驗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奴婢預祝公子一路順遂。”
顧璨說道:“幫忙切忌幫倒忙。”
顧靈驗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為此事與陳平安有關,他才愿意多提醒幾句吧。
顧璨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拘謹了,罐子里養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顧靈驗掩笑不已。確實,這座小國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淺王八多。
走到一僻靜巷弄,掐了一道法訣,匿了行蹤,大搖大擺進欽天監,些許山水忌,如稚嬉戲撮泥搭建關隘一般,同時神出竅遠游,再使出神外的手段,揀選一高樓,由神負責繪制出一份詳實的欽天監地圖,讓神去各地“翻刻”書籍檔案,的真則行走在欽天監,隨意賞景一般。
一路上遇見幾撥按例“世襲罔替、子承父業”的欽天監吏,顧靈驗玩心一起,就從袖中出幾張罕見的“家傳”符箓,屈指一彈,符箓化虛,紛紛張在這些靈臺郎、朝會報唱的額頭,如此一來,他們視野所見,一切人與、建筑景象,便悉數納顧靈驗的眼簾。
還是第一次游歷欽天監這種“冷門”衙署,蠻荒天下那邊可不興這個,所以落在眼中,是新鮮事。逛了一圈下來,才曉得本地監,分兩類,一種是朝奉,屬于鐵飯碗,還有一種屬于朝廷臨時征召的奇人異士,打短工的。前者是無致仕和告老還鄉一說的,只要祖輩是監,父輩就跟著是了,以后子孫輩也還是,世世代代,都在這座清水衙門兜兜轉轉,不得改遷別任,生是欽天監的人,死是欽天監的鬼,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
其中一位年紀輕輕的靈臺郎,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屋舍寒酸,線略顯暗,攤開紙筆,開始計算些什麼神神道道的,那份案頭文章,“看得”顧靈驗頭大不已,什麼隙積,會圓。你們每天就搗鼓這個?難怪帽子底下的頭發那麼。
顧靈驗瞥了眼永嘉縣那邊的烏紗街,沒有察覺到毫異樣。
可惜當年那份榜單,只有劍修劉材,寫清楚了兩把飛劍神通。
一衙屋,監正羅用卿和鄔鑒、李甫敬兩位監副,三位主,正聚在一起聊事,欽天監這些年的一件頭等大事,就是命相度陵墓選址,羅監正經常需要攜手廷司禮監,禮部和太常寺員,一起負責為當今天子尋找吉壤,山陵重事,務必擇,講究一個外觀山形,察地脈,尋一山水、王氣盤結為全之地,半點紕都不能有,事關重大,欽天監這邊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對,附上圖隨本俱進,皇帝陛下答復的批諭,往返將近十次了。
市井坊間,老人在生前就開始給自己準備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開始選擇風水優勝的陵墓。
三位監看著屋的兩塊沙盤,禮部和欽天監各自選中了一陵墓選址,各有優劣。
鄔監副問道:“劉老學士還是堅持他那套措辭?”
前不久他剛剛與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開國親王神主于各自新廟,朝廷重新確定祭祀規格,提升為大牢禮,只是祠廟供奉神主的尊爵皿依舊用銀,再選定三位從八品的“永為廟守”祭正員。
別看欽天監是個清湯寡水的冷板凳衙門,監所做之事,確實不小。
李監副點頭道:“太常寺洪卿贊同劉學士的說法,先前我跟監正一起去了趟宮,跟他們小吵了一通,看得出來,陛下也比較煩心,再這麼拖下去,估計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鄔監副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們就該聽我的,讓鹿角山那邊的山巒司幫咱們欽天監說幾句公道話,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監正羅用卿嘆了口氣,“你有所不知,在你離京期間,鹿角山那邊得很,哪里顧得上我們這邊。”
只等陛下最終定奪地址,欽天監和禮部就可以擇吉日告祖,工部協辦工,按照既定的禮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準備迎接梓宮,朝廷再派遣駙馬都尉、分別領旨祭告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書祭告后土司工之神,最終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來督造署理工程。
不可謂不事務繁瑣。
鄔監副正要詢問鹿角山怎麼個,就在此時,門口那邊響起一個子嗓音,笑道:“這你們欽天監心挑選的帝陵選址,來龍會不會過于孤單了?你們真需不需請幾個通曉風水的地方高人,京復勘,幫你們出謀劃策?”
這類屬于被臨時征召、在欽天監任職的外奉,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擔任刻博士、冠帶地師這些不過九品、從九品的最底層員,等到某項工程竣工,就會立即免去臨時,朝廷象征賞賜一些俸祿和造辦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舊會親自過目所有名單,如果外奉在職期間,通不過吏部專門的考核,還是會被驅逐出欽天監,而且即便被罷黜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舊不得言說欽天監事半個字,一經發現,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場。這等事,別說方正史和廷檔,就連地方志和家譜都是不準有任何文字記載的。除非更換國祚了,后世子孫想要為先祖揚名,才敢在家譜上邊寫上幾筆。
鄔監副厲道:“誰?!”
欽天監是一國地,練氣士膽敢擅闖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當值監也要吃掛落,而且絕不輕松,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跑,而且都不是什麼吏部考評低劣、朝廷下旨申飭的事了。
門口那邊水紋漾,現出一位子形,頭戴帷帽,姿婀娜,如仕圖中走出的人,出一手指在邊,示意他們噤聲,自顧自走到沙盤附近,拎起一黃竹畫桿,輕輕敲打著沙盤上的山川龍脈,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我在鸞山禮制司當差,與你們欽天監幾位早就了土的老祖宗,有過數面之緣,當年聊了些堪輿、算,談不上誰教誰學問,互有裨益吧,這次剛好路過,借閱了幾本書,只是見你們憂愁此事,才想著幫你們出出點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則我何必主現,自討麻煩。”
純屬閑得沒事找事。
三位監正對此將信將疑,但是他們通過心聲流一番,決定靜觀其變,不宜大打出手。
欽天監的藏書和儀,重要是重要,卻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值錢,一般而言,沒有哪個練氣士來這邊求財,風險和收益太不對等了。
皇宮,一間不大的屋子,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暖炕上邊,婦人怕冷,手里拎著一只做工致的炭籠。
還有個矮小老人被賜了條椅子落座,腳邊就是火盆,老人一邊捫虱一邊與男人對話。
正聊到洪鐘毓為何能夠從自家京師城隍廟文判的份,升任宗主國大驪王朝的泠州城隍爺,只是他們聊來聊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不管怎麼說,洪判有此場際遇,玉宣國薛氏與有榮焉。至于洪城隍以后會不會幫襯點玉宣國,就別想了,各級城隍與一般的山水場,還是很不一樣的。
接著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永嘉縣馬氏府邸的信,這讓皇帝薛逄看得神凝重,沒有什麼后宮干政的忌諱,直接將信給皇后看過,皇后再給那個老人,玉宣國的三朝國師,黃烈。
皇后娘娘心深,對那秦箏怨念頗重,雖說幾次相,都算表面融洽,實則最是看不起這個馬氏主婦,一個出市井的婦道人家,土飛上枝頭,便不是土了嗎?
老人看過了信,皺著一張臉,輕聲道:“無妄之災嘛。”
你們馬氏好死不死的,怎麼會招惹此人?寶瓶洲那麼多世外高人,隨便換一個都不?非要跟此人結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寶瓶洲的地仙,還是極有分量的。
一洲版圖之上,百國林立,皇帝流坐,陸地神仙卻是屈指可數。只說正山和風雷園,雙方積攢多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終沒有玉璞境坐鎮山頭?如果當年李摶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劍仙,躋上五境,數百年恩怨,估計早就清清爽爽結清了。
當然了,如今的寶瓶洲,是愈發讓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寶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余浩然八洲,都一樣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驪珠天的年輕一輩,真是一個個強橫得不講道理了。
好嘛,南邊的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是一個接著一個凋零和隕落,自家寶瓶洲,一場仗從頭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掛華麗甲胄、懸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腳步匆匆來此稟報一事,“陛下,翠殿里邊突然開了門,屬下聞訊立即帶人過去查探,結果瞧見了個陌生人,問他姓名來歷,對方也不答話。”
皇帝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什麼?”
皇后娘娘皺眉頭,“趕不走?”
這位江湖草莽出再被朝廷招徠的廷供奉,神尷尬道:“趕不走。”
事實上,作為宮城三大殿之首的翠殿, 他們這撥廷供奉,竟是連大門都進不去。
皇帝苦笑道:“國師,這算不算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老人點點頭,“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信,上邊容,說得……半點都不籠統晦,今日落魄山陳平安來此尋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