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于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墻了至數十年,只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老婆。
陳平安問道:“你種昶?是上任圣人坐鎮驪珠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麼馬氏夫婦想要死后順利擔任城隍廟吏,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本就是癡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于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柳便是心一,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柳聽到這麼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剎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后者背靠墻壁,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后腦勺在墻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瞇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份,對上陳劍仙,就跟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謚。”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獲得朝廷賜予謚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謚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復提醒我這一重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謚”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飽煎熬。
種昶臉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裂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偽?”
陳平安懶得說話,只是松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本命氣府之溫養淬煉,從袖中出一粒丹藥,丟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后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后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麼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這麼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后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到諸事不順的況,就會將一雙男“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的馬巖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于磬泄的天機,陳平安確實心營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復游歷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歷歷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了三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谷地界。
還有一北俱蘆洲仙府址,唯獨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于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游歷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于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只是暫時還很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拼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位于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冠霞帔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可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伙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他們還會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拼,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輕松,同行常有那死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只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所殺,別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只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尸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避城,大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也不至于到硝煙四起、兵荒馬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沈刻的頭顱,往日里十數青壯無法近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道遠,出現了一支甲胄良的攔路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旁有一騎說了什麼,這一次騎所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膛,箭矢多是準確釘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部。
隨后那支騎疾馳而至,或是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如注,馬璧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部,那持槍一騎,憑借駿馬的巨大沖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諳的第三騎手抓住了發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麼被拽得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只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變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春溫的青婢,神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與自家婦人是別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心中便燃起一無名之火,雙指并攏,閃電出手,直接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竟然只是蜷在炕上,燈下補舊,低頭咬著一截線頭,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嘆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秋筠的馬府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辱的墜樓人。
現在置于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面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巧、不忍下箸的珍饈食,潤如的佳釀,多不勝數。
是長房嫡的份,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頭,教這位趙家千金紅。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系,以至于時不時頭發凌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人,團面皮,白凈,細彎彎兩道眉兒,-。旁婢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有幸宮覲見皇后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們已經紛紛門路褪去上,綿綿堆在腳踝,猶有婦人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衫。唯有那位狀元有口難言,面恐懼神,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跑出去很遠,結果在花園與一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份,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凌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手抓住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宗耀祖了?”
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坐在檐下,耐心等著店主煮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過頭,須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別來無恙。”
余時務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法?”
道士捻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始起種子的熏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是名熏習。引經中偈云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與轉識,更互為緣生。《起信論》說熏習義者,如世間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如爪上土。所以人難得,人死之后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大海,有一盲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浮木,雖復差違,或復相得。愚癡凡夫漂流五趣,暫復人,甚難于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針孔,人難得甚過于是。故而人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上說,得人猶如大海中,盲鉆浮孔。人已難得,人難再得。”
余時務嘆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閑。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