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和那個當國師的老金丹聊得不錯,沒架子,識趣,所以就投緣,有的聊,他們一起坐在大殿門檻上,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宮果然拎來了膳房心準備的食,們只敢遠遠看了一眼不知何方神圣的儒衫青年,然后就腳步輕輕,無聲無息,如貓走夜路般,低著頭來到大殿門外這邊,黃烈接過兩只食盒,顧璨笑著與們道了一聲謝,老人說留在這邊的食盒就不用管了,他自會置,們便又悄悄退下,老人只是吃了一塊糕點就停手,理由是吃不得太甜的,粘牙。顧璨大口嚼著宮中食,老人從上抓出一只跳蚤,雙指輕輕捻,啪一聲,好像從上每揪出一只跳蚤,都是發了一句無言的牢。當了玉宣國國師數十年的黃烈,自顧自說他覺得當著老爺們的面捫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顧璨點頭附和一句,是很雅致了。老人便問顧璨是不是龍泉劍宗的劉宗主,顧璨笑著搖頭說不是,理由是劉宗主沒自己這麼好說話,他劉羨做事一貫是顧頭不顧腚的,換是他,這座皇宮早就鬧得不可開了,比如先前劉羨就會直接去堵你和薛逄的門。黃烈便更吃不準眼前青年的份,聊起劉宗主,語氣如此隨意?總不可能是披云山那位吧?絕無可能,難道是來自劍氣長的米大劍仙?聽說這位避暑行宮的一脈玉璞劍修,來到浩然天下,如今已經是仙人境了,是不是說咱們浩然天下的水土,其實不比劍氣長城差太多?顧璨好像猜出老人的心思,卻還是沒有著急自報家門。
玉宣國在寶瓶洲,就是個高不低不就的小國,又因為是大驪王朝的藩屬國之一,寄人籬下,黃烈這個國師頭銜,也就是個空頭擺設,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無非是被薛氏虎錢請來撐場面的“金丹”二字而已,到底與繡虎崔瀺之于大驪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況,不單單是雙方境界高低,懸殊得好似一個天一個地,更因為國師崔瀺那是沒事找事,黃烈是有事躲事,當然,黃烈對那頭繡虎,還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簡單,在老人看來,沒有大驪鐵騎和國師崔瀺,百國林立的寶瓶洲,何止是國將不國,人不如鬼,畢竟太平盛世里的一條看門狗,都活得比世里的人更像個人。
約莫是覺得總這麼相對閑坐,好像也不是個事兒,黃烈便找了個蹩腳話頭,試探問道:“道友是怎麼跟陳山主認識的?”
顧璨卻答非所問,“曾經年無知,聽某人講過一個當時覺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說當個打算盤、天跟數字打道的賬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可以苦中作樂,小到盤算一個小門戶的日常開銷,大到研究一個山上門派、甚至是一個國家的度支記錄,就可以發現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藏學問,只要有人鉆研得足夠深和徹,就可以過云霧,漸漸看到一個國家的神氣,興衰的軌跡,政策的有跡可循,就像桌上放著一本去掉所有修飾和虛假的真實賬簿,賬本上的每一條脈絡,就是一條清晰的車軌跡,當我們愿意付出耐心,去豎耳傾聽,就可以聽清楚歷史怎麼到來、走向何方的雷聲。”
黃烈稍微一思量,確是個聞所未聞的新穎說法,老人轉頭向重重宮闕,嘆道:“想法當然很好,只是說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這樁壯舉。這件事,門檻太高,一國境,有幾個人,能夠接到這些機檔案,隨便翻閱一國戶部衙門的賬本?”
顧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鎮泥瓶巷,西邊落魄山,書簡湖青峽島,劍氣長城的小酒鋪和避暑行宮,再加上如今的桐葉洲青萍劍宗。
黃烈瞥了眼顧璨的儒衫裝束,笑問道:“道友覺得不對?”
顧璨笑道:“至圣先師說過,‘士志于道’,后世圣賢再跟著補上了一些相對務實的道理。前輩卻是在作一種結果的倒推,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變得登天之難了,容易讓人將這件事看得太重,難免會視為畏途,心生膽怯,這就是難上加難。”
黃烈點點頭,“道友此言不虛,教了。”
顧璨說道:“容晚輩說句冒犯言語,老前輩當這個國師,好像當得有點名不副實了?”
黃烈爽朗笑道:“這算什麼冒犯的話,直接說我不務正業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話了。”
顧璨說道:“歸結底,還是玉宣國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盡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
黃烈微笑道:“這種話,可不興說啊。”
顧璨說道:“沒事,賬都算在我頭上。”
黃烈嘆了口氣,“老話說得好,不聾不啞,不作家翁。”
顧璨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黃烈沒來由唏噓不已,“道家有道家的法門,佛家有佛家的修持,儒家有儒家的活法,你們儒家一定要把現實世界的框框架架,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讓人不學也能用。文脈道統,薪火相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治學和難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托付斯文。故而廟堂外的讀書人,都愿意以托命之人自居。想必道友也是如此?”
顧璨笑道:“前輩想岔了,我不是什麼正經讀書人,講禮數、守規矩對我而言,完全屬于不得已而為之。”
黃烈問道:“吃過虧?”
顧璨點頭道:“在這件事上,摔過跟頭,吃過苦頭,就跟著長了點記。有人說過,天底下最笨的人,就是白吃苦頭的人。”
黃烈笑而不言,活了一大把年紀,些許言外之意,還是聽得懂的,先前顧璨所謂的“某人”,與當下的“有人”,肯定都是那位陳山主了。
接著顧璨說了句讓老人不著頭腦的言語,“兩國決戰豈止在沙場,兩軍對壘者豈止武夫。”
顧璨解釋道:“可以將兩國換善與惡,把兩軍換自己與他人。”
黃烈咂咂,出掌心抵住下,“有點嚼頭。”
黃烈笑問道:“道友,咱倆聊得不差吧,就不能個底,說說是什麼來頭?”
顧璨合上食盒,拍拍手,微笑道:“我顧璨,跟陳平安是同鄉,都住泥瓶巷。”
黃烈怔怔無言,如同挨了一記悶,心中震不已,那個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狂徒顧璨,不是在別洲忙著建功立業嗎?
而且按照寶瓶洲山上的小道消息,不都說陳平安和顧璨,早就徹底鬧掰了?好像當年在書簡湖不歡而散,鬧了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慘淡結局?
所以后來落魄山一行人觀禮正山,才會有劍仙劉羨,卻無顧璨的影。確實如此才對,一個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一個卻是浩然魔道巨擘的嫡傳,尿不到一個壺里去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等到年時積攢下來的香火揮霍一空,雙方肯定會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按照常理,這麼兩號人,各自修行登頂,將來道上相逢,沒有互視仇寇,恐怕都算各自念舊了?
顧璨雙手籠袖,瞇眼笑問道:“聽說是我,前輩倍意外?”
老人也有模有樣將雙手袖,只是很快就拿出雙手,悻悻然道:“同樣是揣手籠袖,你們做來,就有天潢貴胄的派頭,我來做,就只能像個土老帽的莊稼漢。”
顧璨哈哈大笑起來。
顧璨說道:“黃烈,商量個事?”
黃烈竟是打了個寒,立即斬釘截鐵道:“練氣士殺皇帝,可是大忌里的大忌,如今文廟規矩重,是要被抓去書院吃牢飯的,不,絕對不!何況薛氏皇帝好歹是我的東家,這種忘恩負義的勾當,做不來!顧璨,你要鐵了心在這邊大開殺戒,我肯定改變不了任何結果,為此賠上一條爛命,說實話,我也不舍得,就只好著頭皮攔上一攔,你大可以將我打得吐再暈厥,求你出手別太重也別太輕,好讓我于國師份、于自己良心,都算有個稍微過得去的待了!”
顧璨忍俊不,“前輩倒是快人快語。”
黃烈疑道:“難道不是這檔子事?”
顧璨說道:“我又不是個傻子,以我目前的境界,遠遠不足以讓我跟文廟的規矩掰手腕。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是覺得……咱倆聊得不差,一見投緣,國師黃烈與其每年跟玉宣國薛氏領一筆的俸祿薪水,不如騰籠換鳥,換一山頭,得個嶄新份,掙神仙錢和修道破境,兩不耽誤。”
黃烈皺眉道:“什麼山頭,什麼份?”
總不會是讓我一個世清白的譜牒修士,跑去中土白帝城混口飯吃?更換師門譜牒,黃烈自認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程度。
再者外界都說白帝城的奇人異士,多如牛,他一個金丹修士進了白帝城,哪怕有顧璨的領路和鋪墊,果真就能吃香喝辣,躺著福了?在這玉宣國京城,別的不說,他黃烈至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吧。
顧璨站起緩緩道:“邀請你去一座沒有繁文縟節的新宗門,擔任記名供奉,放心,是祖師堂有座位的那種實權供奉。可以跟你保證,不想做事,就可以很閑,想要做事,就會很忙,只看你黃烈自己的意愿。此外作為宗主的見面禮,是兩三部讓黃烈有為元嬰修士的道書籍,再找到一條未來有機會躋上五境的道路。至于最終能否破境,甚至是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修行終究是自家事,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誰敢保證你一定可以越一兩個大臺階。”
黃烈下意識跟著起,“得問一問,道友如此有誠意,是看中了我什麼?”
顧璨笑道:“一方面是聊得投緣,看你順眼。另一方面是覺得你的金丹瓶頸,并非牢不可破,只是缺了機緣和資糧而已。一個元嬰境修士,不管在哪里,都還是比較值錢的。比如我的第一個師傅,截江真君劉志茂,他不就當了很多年的元嬰境地仙,當年在書簡湖,那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存在,土皇帝一般的大人了。”
黃烈小心翼翼問道:“道友是準備開宗立派了?”
顧璨點頭,以心聲說道:“我跟師兄傅噤,各算各的,分別從白帝城帶走一批人,白帝城很快就會變一座空城,我們要各自為祖庭建造出一座下宗。”
黃烈說道:“我要是拒絕了道友的邀請?”
顧璨說道:“放心,沒什麼后果,強扭的瓜不甜,說句難聽的大實話,如今跟個金丹計較什麼,跌份。你我今日一別,無非是各走各路,只是以后等到那座宗門有了起,你再想加,可就難了。黃烈當然可以留在這邊混吃等死,能否破境,只能聽天由命,卻可以過著舒坦安穩的悠閑日子,權當是富家翁找個地方養老了。當然也可以上賭桌押注,富貴險中求,趁著自己還有一份心氣,不曾被四壁的世道給消磨殆盡,借助一座嶄新崛起的宗門,豪賭一場,追求真正的大道,看看將來能否再為寶瓶洲增添一位上五境修士。”
黃烈眼神熠熠,以拳擊掌,盯著顧璨的臉龐,老人笑道:“敢是遇上了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好事?既然都說樹挪死人挪活,那就求上一求?!”
顧璨冷不丁問了一句,眼神玩味,“就不怕我是在誆你?”
黃烈先是愕然,隨即笑道:“既然顧宗主與陳還是朋友,與外界傳聞偏差頗大,想必做事還是有底線的。”
顧璨繃著臉,小聲嘀咕,用家鄉方言罵了一句娘。
原本有幾分提心吊膽的黃烈,在看到這一幕后,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放下心來,老人在冥冥之中,覺自己這次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