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時務隨手拿起梳妝臺上邊的一只籽料玉雕鹿銜靈芝小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巧件,問道:“在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砣在哪里?”
陳平安笑道:“問了個很關鍵的好問題,你總喜歡說自己不諳世庶務,實屬過謙了。”
余時務說道:“托你的福,得以在此云游千年,我再對邊事不上心,總還是有幾件過目不忘的事。”
畫案那邊,擱放著紫檀木架的硯屏,還有一對白釉瓷的太獅獅香薰,靠窗花幾那邊,并排擱放三只水仙瓷盆。
真可謂是琳瑯滿目,彩紛呈。
余時務視線游曳而過,“它們都有來歷?”
陳平安點頭道:“都有各自的傳承和故事,值錢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視一個流傳有序,沒點背景故事,就沒那麼值錢了。比如桌上只玉堂珍玩款橋耳爐,又名眼爐,刻三字,姜娘子。是開國皇帝賜給國子監初代祭酒的,是所在家族的傳家寶。還有那把師門賜下的玉竹扇子,一邊扇骨刻十八羅漢,栩栩如生。另外一邊刻字,蟠桃結實三千歲,筆底能開頃刻花。我在上方曾吃過,至今猶醉一天霞。扇骨兩邊分別署壽眉,夢吉,都是當朝屈指可數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錢的,以為是那只香爐,實則不然,真正稱得上是仙家福緣的,是去年從路邊攤撿買來的那把古銅梳妝鏡,篆刻巫山二字。不過此比較燙手,因為在這里,屬于那種旁門左道的法,將來某天,才會知道古鏡是一既可以是旖旎香艷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云雨境。”
余時務佩服不已。
“其實耗費心思最多的,是這個。”
陳平安丟給余時務一本仕圖畫冊,余時務接過手后,翻開一看,原來每一幅畫頁都繪同一貌子,只是有著不同樣式的妝容,各類發釵和。
余時務哭笑不得,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食住行,字當先,馬虎不得。”
余時務約莫是不了這里的濃郁脂氣,放下畫冊,推窗遠眺,喃喃道:“陳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會跟你起沖突。”
陳平安笑道:“過獎了。”
陳平安拿起那本被余時務放回原位的畫冊,隨口問道:“余時務,你有某種比較特別的就嗎?”
余時務搖頭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較輕巧,做什麼都提不起太大興致,真武山自有傳承,我雖然輩分比較高,但是歷來不需要我來擔責任挑擔子,既無希冀或是野心,何來滿足或是就。陳平安,你呢?”
陳平安笑道:“年輕那會兒,是隨便買書可以不用看價格。還有路上遇見高人,可以心平氣和。”
余時務點頭道:“錙銖必較,小氣掙錢,豪擲千金,大方花錢,取舍在己,倍痛快。”
好似記起一事,余時務似笑非笑,“有個小道消息,說年輕在那城外廝殺,曾作子裝束,瞞天過海,殺敵賺功?”
陳平安竟然連否認都省了,大言不慚道:“江湖中人,不拘小節。”
記得劍氣長城那邊最早泄這個幕的,好像是陸芝?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為了消弭掉這個傳聞的影響,陳平安還曾琢磨出一個類似往酒里兌水的法子,就是讓林君璧那幾個白眼對青天的瀟灑年們,有樣學樣,可惜都被拒絕了。
陳平安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誰的消息這麼靈通?”
余時務自然不會傻乎乎泄消息來源,玩笑道:“這是打算先堵門再堵,談不攏,就殺人滅口?”
陳平安無奈道:“不至于。”
余時務收起笑意,沉聲說道:“想好了,我愿意將這里當作修道之地,逃難也好,改命也罷,我都信你一次。我發個誓?”
陳平安擺擺手,“有些人對天發誓屁用沒有,但是有些人說話比發誓更有用,你屬于后者。”
余時務約莫是解開了心結,有變,讓他眉眼明亮幾分,笑道:“我信得過自己,只是無法完全相信陳山主。你得發個誓。”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回難得以心聲開口言語,“事先說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麼萬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層緩沖。第一,我只能盡量保證你不會死道消,不會因為有人故意阻礙那個存在的歸原主,就讓你某天暴斃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置余時務的真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運,一切只為了防止那個存在重返巔峰,得以補全軀。這些是針對謀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門來,跟你要債,我也只能說是幫你從中斡旋,打個商量,爭取讓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記憶。”
萬年之前,人間第一場嚴格意義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開天之功又有分裂之過的兵家初祖,由于功過不可相抵,此人軀被斬為五份,他的魂魄則被囚萬年。人間武道,始于此人。
按照陳平安得到的線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著一份武運,此外余時務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其中一份武運,再加上師兄崔瀺的暗中謀劃,文廟授意姜、尉兩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師,將其余兩份武運贈送給真武山余時務,最后一份武運歸屬,當是在西方佛國某地。顯而易見,一旦寶瓶洲被蠻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還是說服文廟,最終讓三教祖師點頭,總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來其余兩份武運,悉數歸于余時務一,屆時會以余時務作為類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負責“接駕”提前出獄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尸還魂也好,鳩占鵲巢也罷,總之就是讓后者降臨人間,作為提早結束囚和補全武運的報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蘆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蠻荒。
一旦兵家初祖現世,重返人間,而且愿意出手幫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義之大,毫不亞于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余時務十分豁達,灑然說道:“我心里有數,那幾份武運植于魂魄極深,任誰有通天造化,也很難做到剝繭,所以我本不敢奢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夠讓我保留大部分記憶即可。比如現在這幅尊容,習慣自然,好的。”
陳平安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輕松很多了。”
余時務問道:“既然這是一場公平易,你想要從我這邊得到什麼?”
陳平安說道:“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件,很淺顯,就是你與另外兩位道友一起,你們必須各自窮其心智,誠合作,逐步完善這座小千世界。”
余時務點頭道:“樂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陳平安反問道:“你學過拳嗎?”
余時務一頭霧水,只覺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個真相之前,沒興趣學拳,知道真相之后,當然是更不敢學拳了。”
陳平安說道:“余道友,說句可能比較刺耳的真心話,你們修道之人,沒有反客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過暴殄天,辜負仙材資質了?”
余時務笑道:“假設換是你,就要爭上一爭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出,帶著余時務離開仙家府邸,徑直來到那跡的青河畔,將那兩位子喊來跟前,“幫你們相互引薦一下,這位是余時務,余道友。們是蠻荒修,真名蕭形,馬府廚娘,化名于磬。接下來,我會放開大部分制,讓你們自由往來于多數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來,五行有三。
于磬神木然,渾渾噩噩,行尸走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慘淡景。反觀蕭形眼神炙熱,終于又多了個聊天解悶的對象。
陳平安悄然撤掉于磬上的那條流水,這讓離那座無形牢籠的于磬瞬間神識清明起來,只因為一時間無法適應,頹然坐地,大口氣,汗流浹背。蕭形想要去攙扶,立即被于磬厲訓斥,蕭形笑得花枝招展,手指向態的婦人,好似邀功一般,與陳平安和余時務言語一句,說不是心心念念想著當劍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幫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飛劍,名字都想好了,就鴆酒……余時務見此便有些頭疼,以后就與們朝夕相?
陳平安分別給他們一些金的樹葉,“既是幻象天地所在,又是開門的鑰匙。”
陳平安微笑道:“補趁天晴,讀書趁年輕。不懂裝懂永遠飯桶,邊學邊問才有學問。你們共勉。”
如果說一個人的記憶,是所有緒的寄托之所。
那麼這些樹葉上的每一條脈絡,就承載著千百個故事的悲歡離合。可能是蹇驢無故墜井,興許是風月共婆娑。
————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馬苦玄緩行積雪中,笑道:“機會難得,趁著我談興正濃,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說實話,某些老黃歷,我所知道的真相,任你陳平安經歷再多見識再廣,也未必有我清楚。”
陳平安果然開口問道:“你為何不主修雷法?豈不是事半功倍?”
因為陳平安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那位躲在大驪京城的老車夫,是遠古雷部斬勘司的主神靈,而他明擺著對杏花巷馬苦玄押注最重,寄予厚最多。顯而易見,馬苦玄是雷部高位神靈轉世無疑。而人間眾多聲音類別當中,回旋最激者當屬雷鳴。
記得當年有一尊高位神靈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陸地,繼而海登岸寶瓶洲,但是最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手擊敗,神祇正是遠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回響者”。
馬苦玄同樣沒有任何瞞,道:“就憑我的前和腳,再加上這一世皮囊的修道資質,馬苦玄這輩子還需要修行什麼雷法嗎?也就是龍虎山天師府不識貨,不然就是那個趙天籟算到了真相,可惜他臉皮薄,不肯放低架與我請教,不然我還真不介意幫著他們將五雷正法拔高一層境界。”
陳平安一時語噎。
馬苦玄樂了,難得讓這家伙吃癟一次。
抬手抖袖,馬苦玄拂開眼前一大片落雪,出現了一金一銀兩種線,金的脈絡,穩固堅牢,幾乎紋不,只是彩有深淺之別,似是寓意人與人之間的因果,每條飄忽不定的銀線,則代表每一次的心聲,可以是面對面產生的痕跡,也可以雙方本不用相對而視,完全無視地理距離,可以肆意穿梭長河,每一種心領神會和遙相呼應,就是提起一條線,故而后世練氣士的心聲手段,還有武夫的聚音線,究其本,源自遠古神靈相互間的流,足可越無數星辰,如今山上有忌諱,不可直呼圣人和十四境修士名諱,后者很容易就心生應,其實也是這條脈絡的延。
如果說天外每一顆星辰,都是一漂浮在長河中的神靈尸骸,散再凝聚而。那麼遠古神靈間的“心聲”流,就可以無視這些十四境大修士也許窮其一生都無法從此到彼的某段遙遠距離。
馬苦玄繼續說道:“至于那尊回響者從桐葉洲趕來寶瓶洲,此舉可以視為周對我的一種招徠,但是我拒絕了,彼此心照不宣,周見我不領,他就不再勉強,免得節外生枝,妨礙他的登天離去,那就得不償失了。”
陳平安雖說出是差了點,可這家伙先是得到齊靜春的傳道,代師收徒,再是崔瀺護道,然后是劉十六在落魄山出拳,到了劍氣長城還有左右傳授劍,如今猶有恢復文廟神位的文圣庇護,那老秀才跟只老母似的護住小崽兒,如此待遇,看遍天下,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