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了陳平安當下的假想敵。
例如曹慈。
因為陳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條滔滔江河,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魚。
不對,除了曹慈,還有那個周!
陳平安在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馬苦玄,什麼時候這麼有腦子了?!那個在城頭現之初的周,分明就是對陳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一開始就是個花架子,嚇唬人的而已,估計當時手段并不高明到哪里去。但是等到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觀想神通之后,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那個面對面的周,其實才算被陳平安賦予真實含義,故而直到那一刻,周才算真正意義上從贗品周變了次一等真跡。就像一個名存實亡之人,便終于活了過來。
某種意義上,這是陳平安的自討苦吃。因為心中怕什麼,就會當真來什麼。
馬苦玄不聲就狠狠坑了陳平安一次,就像一場山水神祇的封正典禮,馬苦玄負責“名與”,著了道的陳平安負責實與,最終便出現了一場正統的封神。
俗子廟敬神需要燒香,一般多是點燃三炷香。
想必馬苦玄的請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禮制。
最好是如此。
萬一馬苦玄是點燃九炷香什麼的……陳平安就得扛這麼長的時間。
不敢在此長久逗留,那周不知用上了何種手段,簡直就是魂不散。陳平安不等對方追至,勉強換了一口純粹真氣,就立即更換場地,果不其然,陳平安前腳剛走,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場暴雨,黃豆大小的雨點,每一顆雨滴皆是劍氣凝聚而,將大地山川刺了麻麻布滿無數孔的篩子。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陳清都的劍,不過半數道行,就這麼夸張了?”
周笑問道:“終于后悔了?”
馬苦玄嗤笑道:“后什麼悔,我這輩子最喜歡啞吃黃連。別浪費,有了陳清都的半數劍,你可以真格的了。”
周微微一笑,手持一劍,一劍連斬數座陳平安心相天地。
為了阻擋這道劍,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游劍,竟是被當場斬斷。
一件同樣是仙品的鮮紅法袍,也那條被勢不可擋的劍氣撕裂開來。
站在一浩渺無垠的太虛境界中,陳平安將兩截斷劍,悉數歸于后長劍,上那件法袍雖然破損嚴重,當下尚能自行合攏。
差點被一劍斬破軀,一位仙人境練氣士,即便魄被斬,經過修養,也能恢復如初,卻要實打實折損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提劍,再落劍于青冥中。
當場將一座金拱橋斬碎。
陳平安這一手防劍,好像是跟那游俠許弱學而來?
整座太虛境界都回著劍氣所激起的劇烈聲響。
陳平安站在一金拱橋的碎塊柱頭之上,問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山上的扶乩起壇,請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種規矩,練氣士雖有種種手段、選取捷徑,能夠盡量減自折損,但是練氣士該給的代價,從不落空。
周都懶得用心聲提醒了,直接開口道:“不如斬了他,你們再敘舊?”
馬苦玄跟陳平安,就像兩個村野稚在那邊玩過家家游戲,排兵布陣,泥地對壘,一個說我有十萬兵馬,一個說我有神兵天將。
你來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當然那是一種打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個孩子作弊了,他可以夢想真,另外一個卻只能是空想而已。
陳平安跟周各有問題,馬苦玄卻是答非所問,“你其實猜到了自己陷了某種境地,被我反客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會次次沒有效果,你再被事不過三的念頭所制,之后你就干脆就連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嘆息一聲,神惋惜道:“何必主給出謎底,橫生枝節,小心功虧一簣。馬苦玄啊馬苦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平安面無表。
剎那之間,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臺和神像,便轟然倒塌,一如他們家鄉神仙墳那些神像的最終歸宿,塵歸塵土歸土。
周微微錯愕,瞬間想到了緣由,大笑一聲,在形消散之前,由衷贊許道:“陳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語,誠不欺我。”
原來是陳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種以劍斬己的手段,在自心境中,將周、曹慈與陳清都一并斬卻。
馬苦玄腳尖一點,同樣踩在一金拱橋的柱頭上,蹲著笑問道:“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就為了陪我玩到現在,圖個什麼?”
陳平安屈膝盤坐在拱橋碎塊上邊,道:“用事實證明,先前幾場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馬苦玄疑道:“當真?”
陳平安冷笑道:“我騙個傻子做什麼?”
馬苦玄歪著腦袋,怔怔看著那個同齡人。
此次陳平安傷如此之重,付出的代價如此之高,連那把長劍都給打斷了,這些可都不是假的。
馬苦玄開口問道:“真是聽過周那番話語,你就想明白了首尾?連我請神三人到底誰,當時都能猜到?你當真能夠算到最后一人,是陳清都?”
陳平安嗤笑一聲,“你還想著‘陳清都’呢?來,試試看。看看是你請出的老大劍仙遞劍更快,還是我斬卻記憶更早?”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該不會是用上了長河逆流的手段吧?”
陳平安搖頭道:“想過嘗試一二,暫時沒那本事,拖不你們軀。何況這種手段,長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現在的代價更小。”
馬苦玄點頭道:“這才算合合理。否則就太不講道理了,豈不是高你一境的飛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間。”
馬苦玄站起,說道:“如果我贏了,你自然是萬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輸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說看,答不答應,兩說。”
馬苦玄說道:“馬氏府邸那邊,你覺得該死的就死,給他們個痛快。該活的就活,你也別再纂改記憶、控人心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馬苦玄笑道:“那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下一刻,馬苦玄形驀然大如無量,直接將一顆遠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陳平安那邊狠狠砸去。
陳平安試了試,亦是如此神通廣大,隨手一揮袖子,就將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馬苦玄的法相。
在這座既在陳平安飛劍籠中雀、更存現于馬苦玄觀想的雙重境界中,雙方各展神通,每一種手段的威勢,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無數原本星辰布的戰場,被雙方打大片空白的址。
虧得都是虛相,否則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間欽天監練氣士,估計都要瘋了。
不過之于外界是假,對于戰場雙方卻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及魄和道心。
悠悠流逝,不知過去多久。
馬苦玄驀然請出一尊陳清都神像。
陳平安幾乎是本能遞出傾力一劍。
就將那馬苦玄連同假象一起斬虛無。
馬苦玄形端坐在太虛中,形化作無數金,天幕出一點亮,承載魂魄的那團金芒,本可以循著亮,離開這座牢籠。不曾想金芒竟是稍稍停滯,好似回一眼那個互為宿敵多年的陳平安,之后那團金便是自行一震,徹底攪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麼來世,絕對不接這種陳平安將其形蛻“兵解”的好意,在這籠中雀,便下起了一場金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馬府祠堂的重見天日,人人大夢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過陳平安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
那對馬氏夫婦,只做了半段“夢”,先是被兒子馬苦玄出手攔下陳平安,他們得以順利為得到酆都庇護的一雙山水神靈,家族就此開枝散葉……但是后半截卻是名副其實的噩夢了,志得意滿之時,卻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廟審,判詞嚴酷,二十多次轉世投胎都不得人,最終恢復人,再次結為夫婦,卻在那一世飽煎熬,死于非命。
其余馬氏眾人,也都已經清醒過來,面面相覷過后,便是互視仇寇。
一個在玉宣國深固可謂龐然大的家族就此人心離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爭著分家。
陳平安站在馬氏家族的大門外,依舊是清明時節,只是雨停了。
一襲青衫長褂,腋下加著雨傘,緩緩而行,走向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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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長寧縣,當算命先生的道士吳鏑,吃飯的家伙什還留在那座后來租賃的宅子。
陳平安剛剛路過那座衙神祠,聽到一個悉心聲,恍惚間就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
城頭之上,站著禮圣。
當下境地,亦真亦假。
陳平安收起腋下的那把雨傘,作揖行禮。
禮圣點頭致意,說道:“馬苦玄觀想出來的周,是假的,你不用多慮。但是周會不會通過此事,看到你當下的形、境界和心態,我不作保證。”
陳平安松了口氣。
眼見為虛,耳聽為實。
禮圣說道:“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比起最早的預期,還是要好幾分。”
必須重新煉劍夜游,補那件仙蛻法袍,頭疼歸頭疼,總好過跌境。
先前看到馬苦玄后的那個“周”,知道此事必須慎重,萬一真是周留在人間的伏線,后果不堪設想。必須立即讓文廟那邊知曉此事的同時,又可以盡量不讓文廟圣賢干涉自己的這場復仇,說簡單很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那麼難,有事找禮圣!
可陳平安只是懂得地神通,又不懂得如何像火龍真人那般一步洲,注定沒辦法分趕去中土文廟匯報此事,飛劍傳信更是來不及,沒法子,就只好用上一種最直截了當的法子了,在心中喊了幾遍禮圣……的真名。
禮圣當時只是回復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沒有下文。
即便如此,陳平安還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走出馬氏祠堂,只管放開手腳,去跟馬苦玄來場捉對廝殺。
禮圣問道:“忍多年,大仇得報,覺如何?”
陳平安略顯疲憊,便隨意蹲在城頭上,眺遠方,在這座天地之,除了劍氣長城嚴格符合真實,此外蠻荒天下的山川景象,與真實境況偏差極大,十萬大山,托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陳平安去過的,親眼見到的,都被搬遷擁簇在一起,就像一間擱放件的庫房。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做了件必須要做的事,好像沒有太大的喜悅覺。”
就只是覺得理所當然。
禮圣笑道:“想喝酒就隨意。”
陳平安便取出養劍葫,喝了起來。
禮圣冷不丁問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會做什麼事?你不用多說,用一句話概括就可以了。”
陳平安一時啞然,這種天大的問題,想都沒想過,讓我怎麼回答?
上古歲月,禮圣曾經聯手三山九侯先生,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
對這本老黃歷有所了解的后人,往往認為失之以寬,敗之以。
事實恰恰相反,是因為禮圣重新編訂的法條律,過于繁瑣縝了。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試探說道:“要替浩然天下眾生萬,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禮圣點頭笑道:“這個回答不差,不愧是當上國師的人。”
陳平安沒說什麼,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這類公門話,我又不陌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拉著腳邊的積雪,攥了個雪球,壯著膽子說道:“禮圣,可別讓我去文廟當差啊?”
假設禮圣躋十五境,文廟那邊就等于多出一個無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須有人頂替,負責理人間最高和最低兩的繁復庶務。陳平安當然不是說要補缺禮圣的位置,他膽子再大也不敢這麼想,而是類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書侍郎跟郎中的關系,兩者差了好幾品,后者公務卻是半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