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圣看了眼陳平安,似笑非笑。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禮圣難得打趣道:“確實是敢想敢做,怎麼不直接說補上我的文廟位置?”
這麼聊天就沒有半點負擔了,陳平安也沒什麼尷尬的,真要百無忌敞開了聊,避暑行宮的風氣是誰帶出來的?
禮圣因為需要坐鎮天外、時刻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緣故,于玄在重返星河道場之后,就與禮圣大致提及過陳平安的破境路數,言語之中,極為贊賞,都對陳平安稱之為陳道友了。
陳平安問道:“這麼多年以來,禮圣有忍不住出手的時候嗎?”
禮圣微笑道:“不年輕了,打打殺殺,何統。”
陳平安一時間吃不準禮圣這句話,到底是有而發,還是語帶雙關,總之這句話,只說字面意思,小陌和謝狗若是在場,可就不聽了。
曾經聽謝狗說起過家小陌的一件糗事,那傻大個讀書人邊,跟著個很能打架的書生,跟人打架就沒輸過,小陌不服氣,說他狠上天也是一個人,怕他個卵。
結果等到那場問劍結束后,小陌就跟落寶灘碧霄主說那小夫子本事不弱。
陳平安信不過謝狗,畢竟喜歡夸大其詞,就又去找當事人求證,當時小陌悻悻然,既然沒反駁,就是真相了。
禮圣問道:“蠻荒戰場,文廟這邊還算安排穩妥,唯獨缺個類似你們劍氣長城刑的位置。你有沒有想法?放心,有報酬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沒有!”
禮圣點點頭,沒有為難陳平安,“那就找別人。”
陳平安知道這就是禮圣的行事作風,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犯不著跟自己這麼個晚輩彎來繞去。
要說這個“刑”位置,確實誰坐上去了都會如坐針氈。
境界低的,無法服眾。
境界夠高的,例如龍虎山天師張天籟,火龍真人他們幾個德高重的,就不是服不服眾的事,而是為難他們幾個了。
當了刑,就一定要得罪人。拷問妖族不算什麼難事,可要說在浩然天下部論功行賞和按過責罰,就會吃力不討好。
禮圣笑道:“拒絕此事,不用有負擔。”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喝酒。
跟蠻荒天下最悉的,只有劍氣長城,沒有之一。
被蠻荒天下最知的,是陳平安,還是沒有之一。
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是最佳人選,也確是文廟的第一人選。
鄭居中本就無所不,何況如今一人三個十四境。
可惜鄭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鄭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蠻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閉關。
禮圣其實心知肚明,鄭居中是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準備正式立教稱祖了。
禮圣突然問道:“去沒去過之祠道友的十萬大山?”
陳平安搖頭道:“遠遠看過而已,一直沒機會去。”
禮圣說道:“南邊的十萬大山,北邊的海市蜃樓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個時辰后,準時重返此地城頭,記得不要延誤,否則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寶瓶洲了。”
陳平安站起,剛要說話,禮圣就已經消失。
十萬大山,那座位于中央的最高山之巔,陳平安剛剛飄落在地,就看見了雙手負后的佝僂老人,枯瘦如柴,雙頰凹陷,瘦得皮包骨。可就是這麼一號看似垂垂老矣的人,連著道場在此扎萬年,讓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終無法出那半步,躋十五境。記得白景評價過此事,換是當蠻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來砸這十萬大山了。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之祠前輩。”
老瞎子說道:“寧丫頭剛走沒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個仙人,就算此刻,追是追不上了,寧丫頭快到扶搖洲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有件事,想要詢問前輩。”
老瞎子說道:“是想質問我當年為何眼睜睜看著寧丫頭在驪珠天傷?”
陳平安說道:“不是質問,只是求解。”
老瞎子了下,“按照我的脾氣,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劍氣長城,萬年,我看得順眼的劍修,屈指可數,從最早的龍君,到那個什麼都很好、只是運道差了些的宗垣,路過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寧姚,就這麼幾個,滿打滿算,也沒超過一手之數。但是陳清都好像吃錯藥了,當時反而攔著我說不必出手,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問道:“是那位末代祭臨行之前,就與老大劍仙泄了什麼天機?”
老瞎子敷衍道:“陳清都死翹翹了,那燕國又沒死,你什麼時候境界高了,膽氣壯了,終于不用做那忍辱負重的頭烏,敢去青冥天下晃了,大人自個兒去問燕國嘛。”
陳平安知道問不出更多,拱手抱拳告辭一聲,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樓舊址看看。
結果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瞇瞇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大人當這是茅坑呢?”
陳平安臉上看不出任何表,至于心聲更是沒有一個字,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無一的老瞎子仰起頭,打量著眼前這位劍修,不到五十歲的劍仙,在劍氣長城歷史上都算出類拔萃了,嘖嘖出聲,“要殺死多個陳平安,才能變這麼個陳平安?有略算過,統計過嗎?”
陳平安說道:“數量太多,算過不來。”
老瞎子笑了起來,“我這個人,一向臭,跟人說話,喜歡滿噴糞,就像剛剛吃過熱乎屎一樣,你別介意。”
陳平安有點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過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到這種路數。
老瞎子出指甲,輕輕揪住一點皮,慨道:“真遇到個不對眼的,便是小夫子讓你進來,也被我一掌拍回去了。遇到個稍微不礙眼的,我也懶得廢話這麼多。所以不要覺得是你殺了杏花巷馬苦玄,我那一顆眼珠子的半個主人,我就會對你心生厭惡,遠遠不至于,當年選他,是因為馬苦玄那孩子上的人味最淡。”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只是問道:“謝狗也離開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說道:“白景尋了山頭開辟府,上說是要閉關幾天,其實就是躲那邊鬧著玩,在這邊,我得催破境。”
陳平安問道:“有破境跡象?”
老瞎子說道:“沒呢,真要尋見某條道路,有機會破境,我隔三岔五催什麼,那就沒樂子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事沒事逗著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資質再差,只要能活一萬年,也算本事?”
陳平安說道:“夢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問道:“你知不知道風雪廟阮鐵匠,去驪珠天之前,他當年有個得意弟子,雙方卻沒能好聚好散,斷絕了師徒關系?”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大驪京城,查過刑部檔案,他柳景莊,喜歡占卜,仰慕柳七,據說是因為修道資質一般,才起了心魔,主離風雪廟。再按照錄記載的風雪廟譜牒顯示,柳景莊其實是舊神水國柳氏皇室出,他這個份,跟如今擔任大長春侯的水神楊花,其實差不多。”
老瞎子嗤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你們寶瓶洲,由驪珠天開枝散葉出去的那支龍尾溪陳氏,作為當代家主嫡長孫的陳松風,他的家塾先生之一,什麼名字?”
陳平安說道:“按照檔案記錄,夫子柳邨,世清白,祖上背景,籍貫履歷,宦游過程,都是有據可查。龍尾溪陳氏先篩了一遍,大驪刑部再過了一遍,我就沒多想。”
陳平安當年就對陳松風這個文弱書生,印象深刻,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在一眾外鄉人當中,陳松風作為豪閥子弟,被陳平安心評價為……肯定讀過很多書的好人。當年陳松風跟隨他和寧姚,還有劉灞橋一起山尋找那棵楷樹,由于陳松風不曾習武修道,腳力太弱,了個拖油瓶,在醇儒陳氏子弟的陳對那邊,氣不小,陳松風卻是沒什麼怨言,難得的是,他連心中的怨氣都沒有。陳平安那會兒,雖說還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井底之蛙,但是憑借直覺和觀察一個人言行舉止的細節,看人的眼,還算有一點。
老瞎子淡然道:“不過是一個豪門世族聘請的西席,就可以對著一個明明沒有修道資質的年,敢說什麼道祖蓮臺上坐忘不算什麼、去福地當個拋卻前的謫仙人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老瞎子見陳平安已經心中明了,這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一千年幾千年后的世道景又會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人心還是那個人心吧,”
老瞎子沒來由拋出一個問題,“就沒有想過,除了被道祖強行鎮的化外天魔,你師兄崔瀺主舍棄不用的瓷人,還有沒有其它可能,如萬年之前如出一轍,再讓這人間翻天覆地,重新又換了主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想不到,但是我希不要那麼一天,若真有那麼一天,希,只是希,爭取可以留出一條退路。”
老瞎子拍了拍年輕劍仙的肩膀,“陳清都相貌不行,眼不錯。”
陳平安苦笑無語。
老瞎子想起一事,手指了指北邊,“甘棠帶著他徒弟,湊巧路過此地,如今他們就在海市蜃樓那邊。寧丫頭前不久說服這個老聾兒,去你落魄山當個供奉,甘棠一聽提議就心頭火熱,屁顛屁顛答應下來了,打定主意以后跟你混飯吃。”
陳平安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以老聾兒遇到事能躲就躲的行事作風,不太可能想去寶瓶洲才對,既然運氣見著了寧姚,想要跟著一起去五彩天下比較合理,退一步說,老聾兒真要投靠自己,估計也是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可能更大。
老瞎子沒來由慨一句,“歡愉,悲之漸也。”
陳平安認真思來想去,緩緩道:“反之亦然。”
老瞎子笑呵呵道:“有人說,劍氣長城的末代,年輕有為,既有擔當,又有謀略,文武兼備,前途不可限量啊。”
陳平安心知不妙,堅決不接話。
老瞎子繼續說道:“是一個活著時候就可以進武廟陪祀的人。”
陳平安聞言頓時頭大如簸箕。
老瞎子說道:“若是他再同時進了中土文廟吃豬頭?豈不是一個人同時進了文武兩廟?”
如今本就形神憔悴的陳平安聽得差點道心不穩,必須深呼吸一口氣,才能穩住緒。
一個在落魄山習慣了某種風氣的陳山主,也扛不住這種溜須拍馬,何況還是一種心懷叵測的捧殺。
浩然天下的各大王朝,歷史上從無這種人,偶有歷史上一些小國,才有人能夠躋文武兩廟,但即便如此,仍是屈指可數。
同時進中土神洲文廟和兵家祖庭武廟?不管是誰,想都別想!
陳平安沉聲問道:“敢問前輩,是哪個王八蛋說的混賬話?”
我他媽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老瞎子笑道:“客氣話,聽過就算了,何必問東問西。”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必須去會一會他,當面聊表謝意。”
老瞎子沉默片刻,給出那個答案,“我。”
陳平安沉默許久,“承蒙前輩抬了。”
不知是道號還是名字之祠的老瞎子說道:“可惜了。”
陳平安知道這位前輩在說什麼,只是自己不好說什麼。
昔年,兩個同齡孩子。
一個是命最好的,他卻不覺得是。
一個是命最的,他也不知道是。
家境不同,心境相似,所以他們都活得很孤單。
他們的年,都不曾與同齡人一起玩耍打鬧過。
同樣的星璀璨,有人托著腮幫看天,坐在神仙墳的小土包上。有人躺在田壟上,叼著草,翹起,渠流水潺潺。
他們一起看著同一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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