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玉殿又悶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們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

陳平安面帶微笑，似乎沒聽懂的言外之意。

老聾兒有些訝異，這才喝了半斤酒，就開始酒后吐真言了？

韋玉殿出一個笑臉，“以前師尊經常念叨一句，煉劍要過倒懸山，學仙需是學天仙，劍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聾兒附和道：“有見地。”

跟大人對視一眼。

以后到了落魄山，總不至于每天需要這類酒桌應酬吧？

當然不需要，落魄山清凈得很，就怕你覺得不夠熱鬧。

韋玉殿向門外的黃土街道，只聽沒來由慨一句，“風云際會，干戈四起，縱橫斗轉，龍蛇起陸，一時人盡鷹揚。”

老聾兒再次看了眼陳平安，這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好歹是一位出宗門的元嬰境劍修，至于對著咱們仨這麼掏心掏肺嗎？

捋了捋鬢角發，清風吹面酒全銷。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難。

家族的憂外患，門派的近憂遠愁，讓一向道心澄澈的都覺得前途渺茫。

更何況韋玉殿還收到了一封掌門親筆信，某人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

是元嬰，又非劍修，如何擺一位玉璞境劍仙、明面上還占著大義與道理的糾纏？

“實不相瞞，掌門給我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讖語，總計十八字。下山之時琢磨不，如今算是應驗了。”

韋玉殿手讓王珂過來一起坐著，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蜃中樓傳紫書，認真提攜短劍，先斬戮后封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半睡半醒，瞇眼打盹似的。

韋玉殿說道：“在這之前，我這弟子還得到了一樁機緣。王珂，不必心有顧忌，故意諱此事了，你自己與三位前輩照實說。”

王珂明顯有些不愿，可既然是師父發話了，只好從袖中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短劍，“是我在一名丈人觀的廢棄道院，無意間得到的這把短劍，年月不可考，刻了兩個篆字，分別是趙和徐。”

陳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著解釋道：“若無猜錯，趙是國姓，徐是人姓。”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

年將信將疑。

幽郁如墜云霧，總不至于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這麼肝膽相照、逢人就說肺腑之言吧？

老聾兒只得以心聲問道：“大人，你見多識廣，給說道說道？再這麼掏心窩子，覺都快把我當老祖宗了，我虛啊。”

陳平安緩緩道：“據說是韋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新起了一座宗門，咄咄人，要跟上巳劍派爭奪流霞洲名義上的第三寶座。”

“這個開山不到百年的后起之秀，與青宮山和天隅天關系都不錯，那位年輕宗主跟韋家關系復雜，上巳劍派力就大了。”

“估計是見前輩道氣深厚，便病急投醫，想要尋找外力，最好是與劍氣長城沾親帶故的，讓對方不敢輕舉妄。”

“所在門派設有禮一職，名為冠者，每逢慶典節慶，驪山、青和春服三條道脈，各出一二人，必須是中五境劍修才能擔任，其中一人，天潢貴胄貴出，與天隅天主蜀中暑，雙方是關系莫逆的摯友。不知為何，曾是上巳劍派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者，被寄予厚的此人，卻被祖師堂給譜牒除名、驅逐出境了。”

“我猜那掌門除了幫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幫起了一卦，來此可以逃婚、避難兩不誤吧。”

“比如早早算準了，有可能在此遇見龍聲前輩這樣的高人，深藏不的老劍仙。”

老聾兒驀然眼睛一亮，略過什麼老不老劍仙不劍仙的，“逃婚？這里邊除了國家仇恨和師門怨懟，莫非還有脂故事不？”

陳平安不再言語，不想聊這個。見過了老聾兒，扯幾句閑天，就等著按時返回玉宣國京城了。

老聾兒當然不是覬覦那韋玉殿的姿，到了他這個歲數，境界，看人間，過眼不過心。

何況甘棠此生修道，對于男歡，看得極淡，本就不好這一口。

至于韋玉殿的那點拙劣障眼法，老聾兒一眼看破，容貌確實當得起傾城二字，段更是極好，該瘦瘦得不像話，該便有料得任法袍寬松依舊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卻有風萬種的韻味。

韋玉殿向那個氣極重的中年男子，著頭皮說道：“冒昧請教劍仙名諱仙府。”

卻只見那個青衫劍客閉目養神，明擺著是不想趟渾水，不愿摻和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之所以如此厚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救命稻草，因為掌門卦語中就有“遇龍則停，逢青可喜”一句。

韋玉殿臉皮再厚，總不能強行拉住他如何，思來想去，只得暫時放下心中念頭，告辭一聲，帶著徒弟走回柜臺那邊。

老聾兒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臨時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紅多薄命。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沒人將他當回事，其實相當博學多才，畢竟在那牢獄，總得找點事做做，才好打發。

酒鋪言語嘈雜，喝高了，難免提及那場城頭攻守戰，有奇怪老大劍仙明明劍通神、為何只遞一劍的，有詢問陳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齊廷濟與龍象劍宗的，更有對林君璧這撥避暑行宮外鄉劍修贊不絕口的，只是當有人提及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末代，便起了爭執，有褒有貶，前者說他能夠城頭刻字，還要如何？后者說他坐鎮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十分一般，并不出彩……

幽郁低頭瞇眼，拿筷子的手，習慣拇指食指。

七八桌酒客，來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號練氣士，一聊起那位年輕就都來了興致，各執己見，年輕修士，男子多是貶他，子多是贊。

韋玉殿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替那位遠在天邊的年輕辯解說道：“諸位，在古人之后論古人之過，則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則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觀者清的。別的不說，只說他能夠請得齊老劍仙，刑豪素他們一起趕赴托月山，就說明老大劍仙早年選他當，沒選錯人。”

老聾兒對這些討論并不上心，看著那個昏昏睡的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大人？”

陳平安睜開眼，疑道：“嗯？”

老聾兒小心翼翼說道：“不會是跟寧姚吵架了吧？”

照理說，早先在牢獄遭罪，陳平安都從未怨天尤人，沒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無事了，都有了兩座宗門，如今又有了他助陣，當了記名供奉，不說如虎添翼吧，只說在那寶瓶洲，誰敢與落魄山掰手腕？即便當下陳平安瞧著傷不輕，也不該如此暮氣沉沉才對嘛。想來想去，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寧姚無疑了。

難怪寧姚出現在十萬大山，陳平安后腳就趕來？

敢是一個跑一個追？小兩口鬧矛盾，置氣呢？

陳平安了額頭，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老聾兒笑道：“也對，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寧姚吵架。”

陳平安無奈道：“我謝謝你的理解啊。”

老聾兒愈發好奇，“咋回事？”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個盹而已，還要跟你報備和解釋啊？”

老聾兒不再言語，氣這麼大，估著還是跟寧姚吵架了。

難道是這趟寧姚悄悄趕來浩然，不小心撞見了陳平安什麼見不得的事？

陳平安無所謂老聾兒瞎猜，強提神，與幽郁閑聊起來。

幽郁滿臉漲紅，拘謹得很。

大街上，出現了一個白赤腳的貴公子，披頭散發，寬大袖，腰佩長劍。

敏銳察覺到外邊那凌厲異常的劍仙氣息，鋪韋玉殿臉瞬間慘白無。

其余酒客境界不夠，尚未知到這位流霞洲年輕宗主劍仙的大駕臨。

那位灑不羈的貴公子緩緩前行，以心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玉殿，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筆利息，擇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闊，你我不如野合？放心，憑我劍，隔絕天地，信手拈來，我們見得外邊行人，你卻不用擔心春外泄。”

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大搖大擺從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鋪，瞪大眼睛，瞧著那個腦子進水的可憐蟲。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個時候說這種事啊。

不然天化日之下，如此茍且行事……其實也沒啥。

那位年輕劍仙瞇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認得我？否則總不能是你能夠聽見我的心聲吧？”

貂帽不知是裝傻還是嚇傻了，就要快步跑酒肆。

年輕劍仙一步來到邊，手就要按住的頭頂貂帽。

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隨便揮出一掌。

那位譽一洲的劍仙瞬間“化虹遠游”，啪嘰一下，重重摔在了遠城墻之上，軀癱，落在地，昏死過去。

韋玉殿深呼吸一口氣，與那貂帽肩而過，來到酒肆門外，舉目張，如墜云霧。

人呢？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潛心閉關呢，山主恕罪個。”

老聾兒趕忙站起。

眼前這位，可是白景！

那個在遠古喜好豪取他人道號的劍修白景！

謝狗使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氣橫秋道：“以后到了山上，低調做人，老實干事。對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每手一拍，老聾兒肩頭就一歪，強歡笑。

陳平安算了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寶瓶洲了，站起，抬頭看了眼墻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剛落座謝狗和老聾兒也就只好跟著起，幽郁掃了一眼屋幾個男子。

幽郁與一名男子劍修點頭微笑致意，因為此人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說好話的男人。

后者不明就里，卻還是還以笑容，然后他就看到那個約是為首之人的背劍青衫客，笑問道：“聽口音，是北俱蘆洲人氏？”

那個與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蘆洲劍修，點頭道：“山澤野修，第一次來。”

青衫劍客笑容溫和，“那我能不能請你喝頓酒？幫忙把賬結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這敢好，”

對方拱手作別，劍修只得站起，抱拳還禮。

一場萍水相逢，無需互問姓名。

青衫劍客轉離去，掏出幾顆雪花錢放在柜臺上邊。

他率先過門檻，離開酒鋪。

貂帽雙手抱住后腦勺，晃著雙肩隨其后。

老人雙手負后，低頭弓腰跟上。青年劍修殿后。

酒鋪酒客們也沒有將那一行人當回事。

一仙人，兩飛升，一金丹。四位劍修而已。

那無緣無故便白喝了一頓酒的劍修突然問道：“你覺得呢？”

門口那人停步轉頭，想了想，“可以與韋掌柜借用那個道理。”

停頓片刻。

男人說道：“在我之后論我之過，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則難。”

酒鋪先是雀無聲，隨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蔥？”

那人微笑道：“我是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