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黃花神就跟在顧璨邊,執弟子禮。搖一變,一改以往脾,變得行事說話,十分端重了。
也算一樁山上趣聞。
對好酒之人而言,酒是可解千愁的忘憂,酒是能讓人想非非立地佛的般若湯。
劉羨難得聊起自己在醇儒陳氏求學時的,說起了昔年同窗。說記得某年上巳春游的前一天,有同舍的倆窮蛋,出其實不差,書香門第,家教嚴,認為做學問是苦事,不愿多給他們錢,要想跟家族額外要錢,只能是買書。以至于倆豪門弟子時常自嘲,十六歲之前都沒穿過綢。他們這天打算煮幾個蛋當食,燒開了水,因為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煮,便用筷子破其中一個,還沒,便再等著。把當時返回學舍的劉羨給看樂了,一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一人說無過于此。
后來這兩個人,一個著書,了歷史地理學派的大家,一個了南婆娑洲很著名的計然家。
跟越喝越悶的陳平安不一樣,劉羨只要敞開了喝酒,就管不住,二兩酒能喝出兩斤酒的嗓門和氣魄。
陳平安突然起道:“我去門外見個朋友,你們繼續喝你們的。”
開了門,天邊火燒云,晚霞映照里,是一位穿素馬面的妙齡子。
也不知是略施黛,淡掃蛾眉,還是云霞在臉上盤桓不舍得走的緣故。
原來是那鬼薛如意壯起膽子,來這邊小巷假裝“路過”,見不見到那道士吳鏑,好像并不重要。
等到吱呀開門聲響起,突兀間瞧見了陌生青衫男子,便有些心慌,只是再一看,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認出對方的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薛姑娘不必見外,還是喊我吳道長就是了。”
薛如意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瞥見正屋廳堂那邊的熱鬧,這麼多客人?
是了,他畢竟是他啊。
只要他不閉門謝客,不封山修道,不管他落腳休歇何地,自然是往來無白丁,座上皆豪逸。
除了那棟幽靜鬼宅?冷冷清清得教經常坐在秋千上,在黃昏里,等著墻外的車轱轆聲。
陳平安笑道:“我不會在此久留,馬上就要打道回府了,歡迎薛姑娘有空去落魄山做客。”
薛如意點頭笑著,雙手藏在后,十指扭纏在一起,盡量讓自己不那麼張,不讓雙方顯得那麼生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薛姑娘,冒昧問一句,等到京城事了,隔壁年也有了仕途前程。在那之后,薛姑娘是想在玉宣國某地開山立派,或是與朝廷商量,封正一尊山水神靈,香火祭祀?還是先出門游歷散心,再找個可以清凈修行的落腳地?”
薛如意搖搖頭,輕聲喃喃道:“沒想這麼遠呢。”
陳平安稍作思量,笑道:“前兩個選擇,屋有個人,是我剛認識的朋友,他正好都是可以幫忙的,與玉宣國朝廷說得上話。要說第三種選擇,也不難,書簡湖的五島派,我也有朋友在那邊管著事。”
黃烈雖然剛剛卸任國師,可要說幫薛如意給皇帝陛下遞個話,想來還是容易的。
劉羨可不會放過這種熱鬧,屁顛屁顛趕來,斜靠房門,笑瞇瞇看著。
顧璨怕他狗里吐不出象牙,就只好跟過來。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劉羨當真是半點都不給顧璨意外的機會,很快就以心聲調侃道:“陳平安你如今出息了啊,敢這是不敢帶去落魄山,只好擱外邊,好金屋藏呢?”
便挨了顧璨一肘,劉羨頓時呲牙咧。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覺得書簡湖太近,可以去桐葉洲的青虎宮,或是太平山。都是好地方,門風很好。”
顧璨笑道:“假使薛姑娘愿意的話,可以多走幾步,去西南扶搖洲,就當是游山玩水了,那邊有個名字比較奇異的門派,‘后山’,很找找的,一問便知。我如今還是那后山的供奉,可以書信一封,幫忙引薦。”
薛如意笑道:“陳先生這是要趕我走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釋其中緣由。如果自己不是在崇觀見到那位青婦,而是換眼前的薛如意,即便有陸沉的那棵艾草“守門”,依舊后果難料,蕭樸境界足夠高,一趟長河的倒流,的魄能夠承載那份后癥,甚至有機會因禍得福,轉為一份大道收益。薛如意卻未必接得住這種意外。在很多事上邊,陳平安并不覺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個貶義說法。
薛如意向門口那兩人,問道:“可是劉宗主,顧仙師?”
結果兩人都不樂意了。
因為薛如意剛好說反了。
大概是覺得龍泉劍宗的劉宗主,該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劍仙。
白帝城的狂徒顧璨,才會是一個嬉皮笑臉的人,玩世不恭。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好好好,薛姑娘這句話說得好,讓他們同時都覺得倆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了。
只是一開口,就忍不住咳嗽幾聲,陳平安趕握拳抵住,停了笑聲,臉上眼中依舊滿是笑意。
顧璨還好,只是笑了笑。
劉羨憋屈道:“薛姑娘,咱倆歸,可我必須說你一說了,什麼眼神啊,難怪會引狼室,讓陳平安借住你家。”
顧璨說了句公道話,“誰跟你,薛姑娘跟……”
不等顧璨說完,陳平安就一腳往后踹去。
長衫印了個鞋印,顧璨笑著抖了抖褂子。
薛如意側斂衽姍姍施禮,笑道:“陳先生,我今天來這邊,就是想要與你道個謝。”
施恩勿說,尤其不要與外人言。
恩勿忘,最好要和旁人多講。
陳平安笑著點頭。
薛如意認真想了想,說道:“至于去留,以后再說,如果哪天有想法了,肯定不會與陳先生客氣什麼,立即寄信到落魄山。”
最惋惜的,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屋那個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黃烈。恨不得跑到門外,求……有所求!
如果薛如意當真愿意留在玉宣國,不管是開創門派,或是撈個立祠建廟的山水娘娘當當,他黃烈還真就是跟皇帝薛逄遞一兩句話的事。
鬼薛如意是欠了前國師黃烈的人嗎?必然不是,而是陳先生這位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欠了某宗黃供奉一份人嘛。
陳平安需要還人?當然不需要,而且就算陳平安給,黃烈也絕對不會收,只要不收,他在顧璨這邊就等于多出宗主賜的丹書鐵券,等于多出一塊免死金牌。
黃烈琢磨著要不要與皇帝薛逄打聲招呼,朝廷暗中幫襯一二?
背對堂屋那邊的顧璨便以心聲說道:“黃供奉,勸你不要畫蛇添足。”
被看穿心思的黃烈悚然一驚,連連告罪。
薛如意離開小巷,拎起擺,一雙繡花鞋挑選街道干燥落腳。
當然由衷謝并且敬重那位陳先生。
可不知為何,還是覺得那位混不吝的道士吳鏑,更有趣些,親近些。
人生何不酒桌,但求杯中酒常滿。
陳平安收拾了一些行李細包裹,裝一件咫尺中,當然沒忘記那個可以拆卸再拼裝的算命攤子。
技多不,以后出門在外,除了當包袱齋,也可以重舊業,擺攤掙錢。
陳平安問道:“你怎麼說?是直接去桐葉洲?還是去牛角渡等條洲渡船?”
顧璨說道:“去牛角渡。”
劉羨懶洋洋問道:“我們怎麼回去?三山符太珍貴了,又不能多用,得省著點花。”
如果只是他們三人,倒也好說,哪怕不用三山符,或劍或風便是了。
顧璨說道:“我有一艘流霞舟,速度不慢。出了京城再祭出,我們可以乘船返回牛角渡。”
劉羨嘖嘖稱奇,“這可是好東西,聽過沒見過,你小子怎麼搞來的?”
顧璨說道:“白帝城有幾座庫,無人看管,我經常去那邊閑逛散心,其中一座用以存儲寶的庫,就是這艘流霞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便將其煉化小煉再帶出。”
劉羨震驚道:“那你是家賊啊,鄭城主也不管?”
顧璨說道:“既然沒管,就是不管。”
傅噤敢嗎?他不敢的。
劉羨問道:“流霞舟上邊的一大堆寶?”
顧璨點頭道:“一并歸我了。”
由于雙方對話沒有用上心聲,黃烈聽得眼皮子直打。
不愧是從白帝城出來的,路子真野。
之后他們一起匿形,藏了行蹤,悄然風離開玉宣國京城,來到折腰山地界一僻靜山嶺。
沈老宗師暫時只是金境,無法覆地遠游,所以是唯一一個被人拎住肩頭遠游的。
顧璨從袖中出一只掌大小的袖珍渡船,先以解了層層制,再往空中拋擲而出,驀然大如正常樓船鬼魅,懸在半空中。
劉羨登上這艘名浩然天下的流霞舟,試探問道:“顧宗主,幫忙與鄭先生問一句,他老人家還收那種不記名的弟子嗎?”
顧璨嗤笑道:“干兒子,當不當?”
劉羨手抓住顧璨的胳膊,“除了鄭城主,還有沒有其它門路?”
顧璨抬起胳膊,“爬開。”
劉羨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傷,你心疼你的,拿我撒氣算什麼英雄好漢。”
陳平安疑道:“流霞舟這種龐然大,你也能將其煉化?”
顧璨嗯了一聲,說道:“白帝城有一門失傳已久的上古,專門講煉化虛的,只是演練起來門檻不低,據我所知,只有韓俏通此道,為了學這門道法,當年廢去了不山上,是法寶就有三十余件。我對此算是比較上心了,可還是學了點皮而已,算不得登堂室。你要是想學,我回頭抄錄一份給你。”
陳平安擺手,“既然是立誓要學的十二種大道法之一,你學會了,就別再外傳。”
顧璨說道:“你跟不是本來就有一樁買賣嗎?拿錢換道法,又不是不可以商量。”
陳平安瞪眼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還拎不清門戶有別的山上規矩?懂不懂親疏有別,真以為韓俏不會傷心?!”
撂下一句教訓,陳平安就去挑選一間屋子睡覺,讓劉羨出了西岳地界,再喊醒自己。
劉羨哎呦喂一聲,在旁拱火道:“好心好意,白白討罵一頓,某人心里苦啊。”
明明是好心被當驢肝肺的顧璨呵了一聲,卻是心轉好。
顧璨讓顧靈驗駕馭這條流霞舟,至于黃烈和沈刻他們幾個,自己隨便挑選一間屋子休歇便是。
劉羨始終跟在顧璨后,這讓自有打算的顧璨沒好氣道:“你怎麼不干脆提個馬桶在我屁后邊?”
劉羨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笑嘻嘻道:“咱哥倆說幾句己話。”
顧璨來到一間制重重的屋子,推開門,站在門外,“自己挑幾樣,挑完滾蛋。我只要一個要求,不準使用袖里乾坤。”
劉羨埋怨道:“怎麼了你這麼個俗氣兄弟。”
哇哈哈,發財了,屋寶流轉,琳瑯滿目,差點亮瞎劉大爺的狗眼。
顧璨就要關門。
劉羨趕忙手抵住屋門,大義凜然道:“你俗氣,我就清高啦?不能夠!”
顧璨坐在門檻上,也懶得計較劉羨挑什麼,會拿幾件,都隨他去。
一竹簍魚獲,一條麂子,一籃子蛋,半屜包子……
劉羨當年送這些東西給泥瓶巷鼻涕蟲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進了屋子,如寶山,劉羨一這件,拿臉蹭一蹭那件,挑花了眼。
顧璨也不催促,就只是耐著子坐在那邊,劉羨轉頭嚷嚷道:“顧宗主,能不能借我幾件咫尺?”
不提這種要求,就不是劉羨了。
顧璨置若罔聞。
“壞我道心!不能再看,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真要殺人越貨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