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一手捂住眼睛,抹黑似的來到顧璨邊坐下,倆門神。
顧璨說道:“挑了不拿?小心我來句過時不候。”
劉羨笑道:“忘了?我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什麼時候為生計愁過?啥時候占你們兩個的便宜了?”
顧璨點點頭。
遙想當年,陳平安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后,和劉羨一起做生意,一起賺錢。他打下手做事,讓劉羨拿主意。
至于顧璨就更簡單了,跟著他們倆蹭吃蹭喝,肯定不著他,躺著福就是了。誰讓他是年紀最小的那個?
劉羨從袖中小心翼翼出一塊玉牌,遞給顧璨,“小心點,別摔壞,這可是很有些年頭的老件了。”
顧璨接過手,疑道:“提前送給我創建宗門的賀禮?”
劉羨氣笑道:“想屁呢,老子在跟你顯擺家底,不得找回場子?”
顧璨問道:“是一不被記載在冊的古舊天,還是某塊破碎福地?”
劉羨微笑道:“甭管天還是福地,你小子有嗎?”
陳平安有蓮藕福地,我也有一座小天,唯獨顧宗主你寒磣了點。
顧璨一下子高高揚起手,作勢要摔玉牌。
劉羨立即告饒道:“別別別,顧兄,顧大哥,我給你老人家跪下了。”
顧璨隨手將玉牌拋還給劉羨,“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可勁兒稀罕去。”
劉羨雙手接住那塊玉牌,輕輕呵了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拭一番,“古名水田天,地盤不大,玄機不小。”
如果不是跟白帝城比較,如今由劉羨當家做主的龍泉劍宗,其實不窮,家底不薄,而且在寶瓶洲是出了名的開銷小,賬多。
作為驪珠天最后一任坐鎮圣人,阮邛當年跟楊老頭做了一筆買賣,從對方手上,“買下”了一座天和一座福地。
只是關于此事,整個龍泉劍宗,如今就只有兩人知曉,除了跑去專心打鐵鑄劍的阮鐵匠,就只有繼任宗主的劉羨了。
水田天,別稱青秧天,不在十大天、三十六小天之列。
煙霞福地,是一座中等品秩福地,里邊沒有人,只有山水怪和草木花魅之流,真跟世外桃源一般了。
一塊玉牌,一塊籀文“不是青龍任水監,陸壑水田”。一方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天在天在道,在潛靈修仙。
按照阮邛的打算,水田天由劉羨打理,開辟為私人道場,算是獨屬于宗主的福利了,將來可以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至于每一新任宗主拿到手的天,到底是被前任宗主糟蹋了、還是更加家當盈了,就看各自的命了。阮邛不管這些,市井尚且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山上修道當神仙。
而煙霞福地則送給作為首徒的董谷,但是如此一來,該送給同為嫡傳的煮海峰徐小橋和橫槊峰謝靈什麼,就了一件比較頭疼的事。尤其是等到徐小橋收了一名親傳弟子李深源,阮邛就更發愁了。
一個門派,能夠同時擁有天福地,是誰都夢寐以求的事。
在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這兩個“山上晚輩”之前,寶瓶洲就只有神誥宗做了這樁壯舉,天君祁真,同時掌握清潭福地和某座不在正冊之列的不知名天。天之妙,在于某種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例如某些不知從何而來、完全無跡可尋的大道氣息,
又比如被長河沖刷沉淀出來的金碎片,甚至有可能會蹦出一件被淬煉得天然無瑕的遠古至寶,故而修士只要擁有一座天,就等于……多出了一只老天爺賞飯吃的金飯碗。
劉羨說道:“在這水田天,別有一層妙用,是我前不久自己悟出來的門道,坐在田邊,看著水中倒影,再觀想自,十分適合夢中練劍,事半功倍。”
“阮鐵匠猜測楊老頭還有更好的寶貝,可以與我那部祖傳劍經相契合,只是楊老頭當年不舍得拿出來。我要是早些知道自己會為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呵,楊家藥鋪的后院,就是我的第二個家!”
顧璨皮笑不笑道:“后悔什麼,你只要跑去跟李槐打好關系就行了,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劉羨著下,“跟他不啊。”
顧璨說道:“陳平安跟他得很。”
劉羨哈哈大笑,“你這醋味,好沒道理。”
顧璨問道:“聽沒聽過任家寶鏡的典故?”
劉羨點頭道:“在醇儒陳氏求學那會兒,在某部志怪雜書上掃過幾眼,沒怎麼上心,好像是‘飛’來著,被有識之士斷代為上古某大岳真人鑄煉之?你問這個做什麼?”
顧璨豎起大拇指,指了指屋,“就在里邊擱著呢。”
劉羨手道:“顧兄厚道。”
顧璨說道:“師父說過,賒月來歷不俗,最有希為那個‘明月前’。”
劉羨立即訓斥道:“放肆!沒有規矩!嫂子的名字,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顧璨默不作聲。
劉羨沉默片刻,神淡然說道:“就是,沒必要為什麼。如果自己愿意,我就幫。如果不愿意,誰也別想強迫如何,誰都別跟我談什麼仁義道德,輕重利害之類的。鄭居中也不能例外。”
顧璨笑道:“看得出來,師父只是好心提個醒,讓你未雨綢繆,不要事到臨頭還被蒙在鼓里。”
劉羨立即抱拳朗聲道:“鄭先生高義,小子銘五!”
顧璨了眉心。
劉羨打了個激靈,臉古怪。
奇了怪哉,自己從頭到尾,都沒對鄭居中直呼其名啊。
顧璨笑道:“怎麼,師父跟你聊天了?”
劉羨正道:“鄭先生夸我年輕有為,有擔當有抱負呢。”
顧璨笑呵呵道:“你開心就好。”
他站起。
只是沒有關門。
劉羨跟著起,奇怪問道:“門就這麼開著,真不怕招賊啊?”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劉羨道心有限,啥時候管不住手,你可別怨我跟你不見外,學一學陳平安的見好就收!
顧璨徑直離去,微笑道:“本來就都是你的件,也不知道挑來挑挑個什麼勁,還借咫尺,好玩不好玩?丟臉不丟臉?”
劉羨愣了愣,輕輕跺腳,試探笑問道:“該不會?”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也是你的。”
劉羨振臂喊道:“顧大哥不小氣!”
顧璨背對著那家伙,抬臂手,豎起一中指。
有人不求杯中酒滿,但求可以續杯。
來到這艘流霞舟的陣法樞紐之地,負責掌舵的顧靈驗換了一裝束,雪白,漆黑長。
目盼兮,問道:“公子真想好了,宗門選址扶搖洲?”
今天顧璨難得愿意陪多聊幾句,“扶搖洲屬于一塊新棋盤新棋局,其實要比桐葉洲更能施展手腳,舊有宗門勢力被蠻荒妖族一掃而空,若說將宗門建在蠻荒天下,傅噤可以,玉璞境顧璨,暫時還不夠格,那我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何況師父將整座金翠城給我,也是一種明示,勸我別眼高手低,否則師父將金翠城搬來浩然天下,我轉頭就再放回蠻荒天下去,算怎麼回事。何況我在扶搖洲那幾年,沒有白費心思,山上山下,口碑還行,雖說罵我狂妄的,大有人在,還真沒幾個說我一肚子壞水。就算聽說一些我早年在寶瓶洲書簡湖的所作所為,也覺得……沒什麼。大概是覺得比起蠻荒妖族在扶搖洲的肆橫行,確實差遠了。純青,許白他們幾個,也得承我的,再無法將我視為窮兇極惡之輩。事實上,如果沒有曹慈,我們極有可能會全軍覆沒,但因為他是曹慈,所以很多人在心深,覺得理所當然,對曹慈心存激,自然是真,可要說對他如何恩戴德卻未必,這就是曹慈吃了曹慈的虧,不被寄予期的顧璨,反而占了顧璨的便宜。”
笑瞇瞇問道:“算計是這麼個算計,道理是這麼些個道理,那公子有沒有私心呢?”
顧璨點頭道:“有。”
好奇道:“愿聞其詳。”
顧璨笑道:“扶搖洲好像缺一個陳平安之于寶瓶洲的人。”
顧靈驗故作恍然大悟狀,若單純兩頰緋紅,赧道:“公子,我有個小心愿,若是能夠躋飛升境,你能不能滿足我一件事?”
顧璨微笑道:“只要你躋飛升境,我就躺著不,隨便你騎,任意馳騁。”
神認真說道:“說好了啊,不許反悔。”
顧璨點頭道:“你記得多學幾門道家房中。”
這讓有些氣餒。
浩然九洲,中土神洲,高人太多,沒誰敢說自己是一洲山上的仙師領袖。
就算符箓于玄躋十四境,還是如此。甚至當年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他都不會如此認為。
但是此外八洲,就很有說頭了。
例如趴地峰火龍真人,就是公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皚皚洲的劉聚寶,頂替了早年的“七十二峰主人”韋赦。
南婆娑洲,曾經是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只是現在變了龍象劍宗的齊廷濟。
桐葉洲,以前是桐葉宗的飛升境杜懋,如今是玉圭宗大劍仙韋瀅,屬于勉強為之,其實并不能真正服眾。
青宮太保荊蒿,在那流霞洲明面上的山上執牛耳者份,同樣是虛設。青宮山的真正主人,是陳清流。
扶搖洲和金甲洲,就更無一洲魁首此說了。
寶瓶洲,那位道號純的呂喦,行蹤不定,如今依然名聲不顯,故而不撐場面,屬于面子之外的里子。
如果不談修為,只說面子,大概以劍氣長城末代份擔任大驪新任國師的某人,還算湊合?
顧璨雙手籠袖,道:“在白帝城學道法,在扶搖洲當第一。”
眨了眨眼睛,嗓音糯道:“公子,好像還是不夠狂唉,就只是扶搖洲的第一人。”
顧璨扯了扯角,滿臉笑容放肆至極,“將來某一天,道號春宵的子午夢,會覺得當年決定給顧璨當個低頭伏小的婢,是莫大榮幸,更是你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沒有之一。”
手輕輕拍了拍極富良心的高聳脯,“公子,說真心話,我覺得還是算不得什麼壯舉,遠遠沒到那種狂到沒邊的地步呢。”
顧璨袖雙手十指錯,沉聲道:“以后不管陳平安在大道之上,走得多遠,我都會與他并排而行,不管他將來山巔所站位置有多高,顧璨都會跟他并肩而立。”
顧靈驗笑瞇起一雙靈眼眸,“公子有信心有朝一日,在不至于太久的將來,躋十四境嗎?”
儒衫青年低聲微笑道:“拭目以待。”
蠻荒一山巔,一位頭戴竹冠的老人,抬頭看天,張大,沒有聲響,只是輕輕捶打膛,一下子又一下。
好像不如此,就會過不過氣來。
老人喜極而泣,老淚縱橫,默默著天地間滾滾而來的濃郁氣運,“十四,這就是十四。”
天無絕人之路,整整一萬年了,終于躋此境了。
先前陳清流造訪白帝城,與那好徒弟鄭居中,雙方聊了幾句心言語。
其中涉及哪些蠻荒大妖最有可能出那一步,率先躋十四境。
按照鄭居中的推算,給出的那個答案,極為出人意料,先后順序,是道號“山君”的王尤,離垢,白景,無名氏。
就如鄭居中所料,蠻荒天下第一個合道功的大妖,正是這個最不被他人看好的王尤。
王尤顧不得拭眼淚,緩緩站起,高高抱拳,朗聲道:“周,在此謝過!”
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祠堂,四水歸堂天井,劉財神手接雨,這一站就站了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