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拼湊、疊加和組合,而是一種類似儒家廣義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圣開出外王”。
一棟建筑整,可以拆解為百上千、甚至是數以萬計零碎、細小的局部構件,他們三個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蕭形才會那麼快速營造。如今他們幾個,在增添天地萬的數量上,當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難度上,卻是做減法。
此等奇思妙想,這種別出心裁。余時務已經不算是什麼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從心深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此外山頂猶有一口清泉,靈氣濃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誰覺得乏了,就可以來此直接飲水,打坐吐納,休歇養神,補充靈氣。
按照那蕭形的說法,這麼多的天地靈氣,相當于一個飛升境修士的靈氣儲備吧。
來到山頂,青磚鋪地,陳平安走到水潭旁邊,沒來由說了句,“馬苦玄是一個聰明人,他更是一個別扭的人。”
關于他的本命飛劍,馬苦玄在大河畔,早就親領教過。
但是被馬苦玄觀想請神而至的“周”,竟然對此毫不知。
喜歡跟自己、跟別人、跟這個世界鬧“別扭”的人,其實很多。
比如劉羨就從不喜歡跟人上說對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鄰居緩和關系,又不愿主開口。
大概馬苦玄的別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說話,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時務猜不出陳平安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
余時務問道:“陳平安,你當真需要我們這些‘外力’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當然需要。”
余時務追問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讓一個人頓頓吃紅燒,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還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
余時務笑道:“當然不好。”
陳平安說道:“同理。由我一手營建出來的大地山河、各建筑,不管如何巧,事事人人,哪怕都可以勝過你們一籌,你們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會有一種厭煩、膩歪甚至是惡心的覺。這種直覺,不太講理。所以就需要你們幾個了。”
余時務喟然長嘆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無錯’的境界。但是有一天,發現某些‘錯誤’是如此可貴。”
陳平安緩緩說道:“需要有人代替這座天地一直犯錯。錯誤越多,這座世界,就越真實可信。”
余時務贊嘆道:“豁然開朗。”
如果他真能擺那場劫數,余時務真想去落魄山求個一席之地,哪怕是當個看門人也行。
陳平安笑道:“要當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比起在霽峰祖師堂有把座椅,難度更大。”
余時務倍無奈。
陳平安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暫時由你保管的那些金銅錢?”
余時務氣笑不已,“明明是歸原主,怎麼就變代為保管的東西了?道上剪徑,搶錢就直說,何必說借錢!”
陳平安保持姿勢不變,果真點頭說道:“搶錢。”
余時務從袖中出一只錢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兩百三十多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余時務搖搖頭。
陳平安問道:“余道友,你想看某個并非全貌的真相嗎?想好了再回答。”
余時務毫不猶豫道:“看!為何不看?”
只見天地中央,矗立著一棵道樹,懸掛著無數個幾近最小的“一”。
余時務怔怔無言,唯有瞠目結舌而已,實在是被眼前一幕,給震撼得無以復加。
既倍壯麗驚艷,又骨悚然,不寒而栗。
這陳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罷,總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徹底混淆真假、虛實之界線。
走馬觀花所見景象,終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間許多揭開謎底的真相,依舊是騙局也好,已經是事實也罷,總會讓人有“不過如此”之。
但是當陳平安只是揭開“全貌真相”一個序幕的時候,余時務就已經道心不穩。
此刻還是道士裝束的陳平安自嘲道:“不純粹有不純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陳平安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著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從袖中出一本泛黃書籍,輕輕放在桌上,隨手翻開一頁,上邊記載著一門修士眼界越高越對其看重的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頭看著這些文字,片刻之后,陳平安有些目眩神搖,只好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這本老書,最前邊的序文和后邊幾頁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間也被撕掉并不相連的數頁紙,總計五張。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被陳平安補全了這五頁。
此書是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李槐送給陳平安的一本“鬼畫符”。
是藥鋪楊老頭隨手送給李槐的,李槐再隨手贈送陳平安,無異于雪中送炭。
大驪太后早年得到福祿街盧氏“上供”給朝廷的五張,其中一頁,就記載了一門穿墻室的法。
眼拙,完全不識貨,只將其視為一門穿墻。
最終被帶著小陌一起進皇宮的陳平安,得到這五張書頁。然后李槐就是送書。
兜兜轉轉,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巧不書。
李槐說自己看得腦瓜子疼,不是客套話,關于讀書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業評語所說,“力有未逮”,勝在“治學勤懇”。
陳平安得到這本珍稀異常的古老道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之后的修道路上,助力極多。能夠看出很多的門道學問,陳平安甚至可以單憑“吾指一劍”四個字,就將這句完整法訣與劍裴旻,作為裴旻不記名弟子的鳥瞰峰陸舫,和藕花福地鏡心齋指劍聯系在一起,更甚至陳平安猜測前是小鎮盧岳的白裳,必然有殺手锏,與這門指劍有關,說不定以后道上狹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劍斬開陳平安的籠中雀天地制,真如法訣所言的“如杏花,薄如紙頁”,白裳仗劍輕松“穿墻”往返,所以陳平安得悠著點了,必須防著白裳這一手。
陳平安還想起了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記得當龍窯學徒的年歲月里,經常跟著姚老頭一起山尋土,陳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見東邊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驪珠天墜地之后,那座山頭便憑空消失了。準確說來,是兩座山一起失去了蹤跡。后者名為雙峰山,又破頭山,而距離此山約莫五十里路的憑墓山,又東山!
陳平安曾經問過崔東山這兩座山頭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還是被誰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卻能與世隔絕……崔東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沒事,就讓那頭繡虎背鍋,逮著機會就大罵幾句老王八蛋,過過癮也好。
心中念頭一多,陳平安就有點頭疼裂,只得趕收束思緒,抬臂握拳,輕輕敲擊額頭,用來鎮人小天地。
陳平安舒展手臂幾下,閉著眼睛,后腦勺向后輕輕磕著椅背。
白澤說過,承載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陳平安躋仙人境,就會好多了。
確實沒騙人。
顧璨站在門外廊道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響房門。
等顧璨進了屋子再關門,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說道:“想問就問吧。”
顧璨坐在桌對面,開口問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練氣士的記憶?”
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對付一個元嬰境,信手拈來。比如老嫗柳,還有藏在蓮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蕭形。對付玉璞境,難度不小,我需要耗費不力和靈氣,關鍵是無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層層厚紙張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堅牢,火苗越大。”
顧璨沉聲道:“能夠對付元嬰境,就足夠驚世駭俗了!若能隨意清除掉一位元嬰境的關鍵記憶,對癥下藥,你們豈不是等于對付心魔,有了一種治本之法?”
顧璨說的是“你們”。
陳平安故意忽略掉一個“們”字,沉默片刻,搖頭道:“別忘了,我一開始用的詞語,是‘剮掉’。”
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痕跡,陳平安問道:“你拿什麼填補這條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壑?”
就像從人上剮去一塊,無論大小,終究不是了傷痊愈結疤、或是白骨生這麼簡單的事。
陳平安緩緩道:“尋常練氣士,宗門譜牒修士,甚至連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個真相,但是你沒有理由不知道。”
顧璨點頭道:“我們的一切所見所聞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實都被一一記錄在神魂中,不自知,難以自覺。”
陳平安說道:“‘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這句話,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實可以視為‘記憶’的一種旁注,別解。”
說到天資,比如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的王孫。
顧璨跟陳平安他們兩個,太有默契了。
這種別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陸沉悉,還是我更?
跟我記仇什麼,跟劉羨那個大記仇去啊。
我跟一個大記仇什麼,我只跟你這種小心眼計較。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次,柳也好,蕭形也罷,‘陳平安’之于他們,記憶并不深刻,牽連并不廣泛。切割起來,相對比較簡單。這也是為何我會將他們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幫你錦上添花。他們一旦與我久,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們就會幾乎徹底失去躋玉璞境的可能。只說篡改記憶,刪減此再增添別,最終做到以假真的地步,難度其實不算太大,難就在難在合乎合乎理,合乎脈絡合乎道。但要說憑此手段,就敢奢阻斷所有元嬰境修士的心魔擾,無異于癡人說夢。只能順時而,對某些人,偶爾為之。”
如此作為,等于主承擔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誰不追求一個不枝不蔓。
想這麼做的,做不到。有心無力。
做得到的不想這麼做。有力無心。
陳平安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顧璨。
天地間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鄭居中說他見到過。
這意味著鄭居中可以……讓任何一位元嬰境修士,隨意躋玉璞而無心魔!
陳平安甚至懷疑鄭居中此次“閉關”,目的之一,就是在等著那位可以視為偽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降臨白帝城,論道!
顧璨說道:“我會爭取在四月創建宗門,五月初一趕到寶瓶洲。”
陳平安疑道:“這麼著急做什麼?”
顧璨看著他。
陳平安愈發疑。
顧璨撇撇,“虧你那麼聰明。”
陳平安氣笑道:“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言又止,陷長久沉默。
使勁繃著臉,所以他站起,走到窗戶那邊,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向門口那邊。
高大年,草鞋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里叼著狗尾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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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桃枝需要立即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小心為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為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一脈的首席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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