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鴛機有些傷,“千辛萬苦學武練拳,好像都敵不過一個‘天賦’。”
朱斂笑道:“不要跟裴錢比天賦,這就很沒有意思了嘛,在這一點上,數座天下,除了林江仙、裴杯和曹慈寥寥幾個,哪怕是我們山主在,都不敢隨隨便便跟裴錢作同境問拳。你以為裴錢小時候,跑去劍氣長城,用“夢游”這種蹩腳理由糊弄得了山主?實話告訴你,當年山主在竹樓二樓,曾經想以同境教拳裴錢,結果嘛,跟你差不多,都是挨了一招就倒地了。”
岑鴛機忍住笑,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聽說,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為何不讓朱先生教拳?”
朱斂笑道:“不趕巧,我已經與山主約了一場架要打,雙方約定會于今年大雪紛飛時節,在南苑國京城問拳。在這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麼輸得好看幾分。”
一襲雪白長袍,材修長,見誰都是笑瞇瞇的。
正是掌律長命,要比岑鴛機高出半個頭。
有人覺得這位落魄山掌律十分溫人,卻也有覺得森森恐怖,十分滲人。
不知誰評選出來的落魄山四巨頭。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首席供奉周。
從上山起,至今為止,長命好像都沒有與誰紅過臉。
長命微笑道:“山主此次沒有現,這些孩子心里邊,會不會有些想法?”
朱斂笑道:“不至于。如今大驪王朝,削尖了腦袋都想要往落魄山的人,不計其數。朝廷刑部那邊對選人一事,十分上心且謹慎,不會傻到弄幾個心狹隘的孩子送來我們這邊,雖說其中有半數,都是關系戶,出大驪豪閥世族、山上仙府,但是他們這點份,算得了什麼。故而刑部那邊選人,除了修道習武的資質骨,必須出類拔萃,是一等一的好,心也一定不能差了,否則哪天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讓好事變壞事,連累大驪朝廷膈應了落魄山,呵呵,到時候別說刑部尚書要申飭重罰當初負責選人的本部吏,肯定還要去追責某人背后的家族、仙府,恐怕連皇帝陛下都要親自過問此事。所以這十六人,一個個,自心里都是有數的,到了落魄山,敢不懂事,以后他們估計連懂事的機會都沒有了。”
落魄山愿意對他們寄予期,心栽培,不是這些孩子覺得想見陳山主就能見到的理由。
耳墜一枚金圓環的魏檗,憑空現山腳。
朱斂微笑道:“夜游神君怎麼也來湊熱鬧了,就不怕排場太大,嚇到那些初出茅廬的孩子們。”
魏檗懶得接話。
這個新稱呼,落魄山中,就數青小喊得最歡。誰敢大不敬喊什麼魏山君,魏兄,他就跟人急眼,非要糾正對方才肯罷休。
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有人撐腰,陳靈均在魏檗這邊,就了不得,不得了。魏檗想要收拾陳靈均不是一天兩天了。
魏檗想起一事,“劍氣長城的老聾兒,道號龍聲,化名甘棠,在劍氣長城戰場跌境,走了趟蠻荒道場,就又升境重返巔峰,如今老聾兒還是飛升境,很快就會來到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
那白發子嘀咕一句,真晦氣,咋個又跑來個飛升境供奉。
就不能學那流霞洲青宮太保荊蒿,上山喝過酒就乖乖滾蛋?
長命問道:“你們覺得郭竹酒如何?”
魏檗奇怪道:“長命掌律問這個做什麼?”
朱斂卻是門兒清,說道:“長命道友才當幾年掌律,就想撂挑子了,不合適吧?”
魏檗這才心中了然。
長命笑道:“當然不是馬上卸任掌律職務,就是覺得如果此事當真可行,我可以早做準備。”
落魄山掌律的下一任人選,長命其實心中確實有了個想法,就是山主親傳弟子,來自劍氣長城、進過避暑行宮的郭竹酒。
先前們一起陪著山主,走過一趟蓮藕福地的大木觀之行,長命就對郭竹酒刮目相看,十分看好,怎麼看怎麼滿意。
郭竹酒是同門師姐裴錢的“苦手”,白發子拉著貂帽,一起尊奉郭竹酒為盟主……這些事,看似是嬉笑玩鬧,其實深究一二,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一艘流霞舟臨近州地界,陳平安喊來柳、管窺沈刻三人,在屋分別落座,開門見山道:“你們很快就要跟隨顧璨去扶搖洲開宗立派,為一座嶄新宗門的初代祖師,長久以往,在山外人敬仰,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要時日一久就習以為常。離別在即,丑話說在前頭,我能把你們送進去,我就能把你們拖出來,到時候顧璨想攔都攔不住,況且他也未必會攔。”
兩人一鬼噤若寒蟬,那真名徐馥的元嬰境老嫗,戰戰兢兢,壯起膽子打破沉默,“我等謹遵陳先生教誨。”
他們都是個頂個的人,要說顧璨跟陳平安是什麼關系,什麼,哪里需要多說半句,他們都是親眼見親耳聞的。
陳平安真要收拾他們幾個,都不用說話,見了面,丟給眼神給顧宗主,顧璨肯定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宰掉了。
一宗之主,在自家地盤清理門戶,又不需要跟中土文廟報備的。
沈刻在陳劍仙手上吃苦頭最多,在那些鬼打墻一般的“慘淡年月”里,何止是苦不堪言一句可以打發了的?既然被老嫗柳搶了先機,老宗師便立即站起,抱拳沉聲道:“陳劍仙,沈刻如今已經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若非承蒙陳劍仙厚,得以僥幸跟隨顧宗主,撈了個譜牒份,此時此刻都敢說句良心話,自離開那座天地的第一步起,沈刻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還有幾年幾十年可活,以后就是奔著當個好人做好事去的,陳劍仙道法無窮,當知沈刻這些言語,是誠摯無比的心里話,無一字是那假模假樣的虛頭腦。”
沈刻都起表態了,連累老嫗徐馥和鬼管窺,都只得站起以表誠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點頭笑道:“話是真心無疑的,落在事上的真假,還得再等等,再看看。事先說好,你有本事讓我今日信以為真,來日在什麼事上騙了我,就是罪加一等。”
沈刻越說越意氣風發,只管把持一個念頭澄澈到底,豁出去了,朗聲道:“絕不給陳劍仙看錯沈刻的機會就是了。”
陳平安手虛按兩下,示意他們都坐下聊,沒必要這麼拘謹,“我會讓顧璨幫你在祖師堂點燃一盞續命燈,也不給你沈刻貪生怕死就不敢當好人做好事的機會。”
沈刻屁剛了一下椅面,就趕起再次謝過陳劍仙。老宗師喜出外,真有這等好事?!
徐馥與管窺面面相覷,點燃一盞祖師堂續命燈,真就等于多出一條命了。
陳平安也不愿只是單純以力人,讓他們幾個一想起陳平安這個名字就長久噩夢,緩緩道:“或問何謂君子,只是一個誠心正意的念頭,久而久之,把持到底,自然臨小事如臨大敵,坐室如坐通衢。晝夜不息,三省吾檢點自我,年復一年,堅定此心行道,自然臨大敵若無其事,置鬧市通天地。反問世間,誰能在利字上欺我,誰能在名字上辱我,百年千秋萬古,誰能真正拘得了一個我?”
屋如“室”,三人細細咀嚼這番言語,竟是誰都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各人心中各有贊嘆。
反正沈刻就覺得陳山主不愧是一位拳法通神的止境武夫,平緩言語如遞重拳,教旁人有跪地磕頭頂禮拜的沖。
同樣當過教書先生的鬼管窺,卻是覺得陳平安無愧是文圣關門弟子份。老嫗徐馥則覺得陳劍仙與那寧姚是天作之合。
陳平安其實尷尬的,只得打趣一句,用以解嘲,“別發蒙犯愣啊,趕掏出紙筆,記下這幾句金玉良言。”
凝重氣氛驟然為之輕松幾分,陳平安說道:“分別在即,那我們雙方就都各念對方的好,如何?”
沈刻已經找到某種玄之又玄的覺了,不等其余兩人發話,就已經開口道:“沈某人心悅誠服,敢不從命?!”
不知怎的,之前對落魄山怕得要死,這會兒,沈刻覺得自己便是上山都無懼了。
好話都被沈刻搶先說了,徐馥和管窺就只好依葫蘆畫瓢。
陳平安起走到窗口,微笑道:“我們家鄉有句老話,說一個人不能眼睛窮,兜里沒錢,興許是暫時的,眼睛窮了,卻是要窮一輩子的。”
徐馥和管窺不約而同向沈刻,老宗師滿臉疑,反而以眼神詢問他們,你們不都是馬屁嗎?沈某給你們機會你們不中用啊。
劉羨嘖嘖稱奇道:“你說落魄山風氣,怪不怪?”
顧璨笑著點頭道:“芝蘭熏籠一個,久而自花香?”
黃烈只得醞釀措辭附和一句,“陳山主功莫大焉。”
到牛角渡,近落魄山了。
今日無事,哪怕不賺錢,也很值錢。
又是一天平安無事小神仙。
那撥登上跳魚山而非落魄山的十六人,由于在山腳瞧見了那位道號長命的掌律祖師,他們心中失落,便小了些。
即便正主依舊沒有現,落魄山終究沒有將他們視為可有可無,當一種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存在。
但是他們并不清楚,其實當時陳平安就坐在跳魚山道的臺階頂部,不但如此,還有劉劍仙和狂徒顧璨。
只是施展了一門障眼法,沒有讓他們瞧見而已。
劉羨想要坐在中間,顧璨不讓,劉羨就自己挪位置,結果顧璨就跟著挪位置,劉羨怒了,讓大哥出點小風頭,咋個了嘛。
始終沒辦法得逞的劉羨憤憤道:“小鼻涕蟲,都是馬上要當宗主的人了,你稚不稚?!”
顧璨笑呵呵道:“我稚你不稚。”
等到劉羨得知陳平安今天不會現,那就無所謂了,立即起拍拍屁走人,此不留爺自有留爺,劉宗主先去那條鐵匠鋪子附近的龍須河,門路,在兩邊腋下夾了一只鴨子,回自家山頭燉筍干鴨煲去了。可惜算不得老鴨煲,差了點年份。
陳平安和顧璨回了集靈峰,年輕言語客氣,鄭清嘉更是客氣得不能再客氣了,這讓陳平安都有些不著頭腦。
顧璨與這位道號鴛湖的金翠城仙,其實是頭回見面,安置起來也簡單,劉幽州是副宗主,鄭清嘉就當個名不符其實的財神爺。
裴錢只好再次使用三山符,離開桐葉洲那座魚鱗渡,到了蓮藕福地,裴錢先去了那座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
武運洶涌而至,又一次被裴錢以雙拳打散,武運如雨,灑落福地人間。
某古怪山巔,裴錢隨之頂替掉了陳平安的“最高”位置。
除了等于剛剛步武道第一腳的武夫第一境不算,從二境到山巔境,總計八個境界,就在山巔有八個位置。
再加上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故而總計十一個位置。
萬年以來,每一位天才武夫與同時代武夫爭勝,以每個“當下”的最強某境,登高步下一境界,就都可以得到各自天下一份天地間的武運饋贈。但整整一萬年,人間武夫數不勝數,以最強二字躋下一境的武夫,數量并不算,但是能夠來到這里站一會兒、尤其是還能不讓位的,無一例外,都是武道天才中的天才。
只是不到兩百年,山巔舊面孔就被快速換掉了大半。
青冥天下林江仙,這位山林師,如今是當之無愧的人間武夫第一人。
當這位真名燕國的劍氣長城祭,以歸真至神到,曾經來過此地一次。
大端王朝子武神,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裴杯,在山巔有一席之地。
作為裴杯的嫡傳弟子,一襲白的曹慈,一人卻是在此獨占四個位置。
陳平安也曾來過此地,只是沒站幾天,就被自己的開山弟子掉位置了。
于是此時此地,就有了兩個不同歲數的裴錢。
先有一個古怪靈的黑炭小姑娘。
再是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子。
裴錢沒能瞧見在這里“師父”,不言不語,站在山巔原地等了半天,發現心神依舊沒有返回原,便默默走下山去,都懶得跟那個存在廢話半句。
再次為裴錢破例一次的古怪存在,走在邊,微笑道:“不錯,比我預期要更快現。”
裴錢本就心不佳,只是想起師父挨了半拳,忍了又忍,才沒有說出一句關你屁事。
那位萬年之前、靠雙拳為人間開辟出一條武道的兵家初祖,笑道:“總不至于為那輕飄飄半拳記仇到現在吧?”
裴錢實在是忍了又忍,終究是還是忍不住,只是不忘記先說“前輩”二字,再來一句,“你怎麼這麼臭呢?”
覺得我上次登山再下山,言行舉止沒有禮數,你有本事就沖我來啊,把賬算在我師父頭上,算什麼英雄好漢。
兵家初祖爽朗大笑道:“陳平安那小子,學拳本事尚可,一般般,比曹慈差了一大截,收徒本事卻是相當不錯。”
裴錢吃一塹長一智,擔心這廝不講半點江湖道義,只是悶悶下山,不再言語。
擱以往,就小黑炭那脾氣,讓你知道什麼竹,什麼祖墳冒青煙。
兵家初祖將裴錢一路護送到山腳,笑道:“回去跟陳平安說一聲,可以來山腳一敘。”
只是山腳?
裴錢沒好氣道:“前輩本事那麼大,自己請我師父去啊。”
那位形模糊的高大男子出手,似乎是想要一裴錢的腦袋,“這脾氣,隨誰呢。”
裴錢轉頭躲開,與之怒目相向。
下一刻,裴錢剛要轉頭向山巔,心神就被丟出了這座蒼茫天地。
一位穿雪白長袍、雙眸粹然金的男子,雙手籠袖站在山巔,居高臨下,與那轉頭與自己對視的魁梧男子,瞇眼微笑,“不請自來,算是半個故人重逢吧,你如果不服氣,那就……打一架?”
兵家初祖凝視那個形,嗤笑道:“半個一而已,就敢充大爺,嚇唬我?”
不曾想“那人”邊,多出了一個材高大的子,以劍拄地,“嚇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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