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面闊三間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瀲滟的池塘,春融融,草茸茸,日落月升,細卷琉璃水面風。
陳平安就在坐落于霽峰和跳魚山之間的扶搖麓住下,收回了九個符箓分,心神也已全部歸位,陳平安就開始一邊閉關養傷,一步步溫養魄,重新煉劍夜游,補法袍,一邊親自著手編撰修訂那幾部拳譜、靈書笈,上宗得有上宗的樣子,必須有幾條“法統道脈”可以傳下。
藥鋪楊老頭傳授的那門吐納登山法,顧祐的撼山拳,鄭大風刪定的劍正經,陳平安拉來弟子裴錢一起,將崔誠拳招作個匯總,同時梳理寧府白嬤嬤的拳法,白發子這座“武庫”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稱殺手锏的箱底招數,還有避暑行宮記載的大量蠻荒拳路,李二以武夫視野對人天地的獨到理解和剖析,此外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李希圣贈送的丹書真跡,加上陳平安勉強可算登堂室的雷局,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不傳之云水,飛升境野修馮雪濤在中土文廟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是各種被陳平安分門別類的冊子,桌上就有四五十本,更不談還有一大摞零散稿紙,堆在桌上,兩尺多高,所有陳平安曾經過手、過師的,都被詳細記錄抄寫在此。
何況某種程度上,陳平安“自”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本雜書”,寫有兵家初祖遞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宮寺雨中與劍裴旻一戰,被陳平安剝繭拆解出來的劍氣等。
按照陳平安的初步設想,落魄山自家法統,大分為四條主要脈絡,劍,拳法,符箓,煉,同時兼顧雷法、氣,陣法等。
先前在蓮藕福地大木觀,陳平安其實就已經有過一場別開生面的傳道,傳授了一番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簡單不過,想要給人傳道解,指點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會誤人子弟。
裴錢是唯一一個親眼見證此事的人,嘆為觀止,差點被驚掉下。但是陳平安沒有讓裴錢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容。
陳平安笑著說打算將百家之長熔鑄一爐,最終編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譜,武夫學拳的門檻很低,山巔很高,層層遞進,幾無岔路。
不過這種大話,他讓裴錢聽過就算,省得把話早早放出去了,到時候編不出來,鬧笑話。
陳平安專門給喜歡巡山的小米粒,在霽峰和扶搖麓之間設置了兩“云窩”陣法,功效如同地符,方便小米粒來這邊串門。
陳靈均當然也想湊熱鬧,結果發現自己本走不那團云窩,山主老爺,偏心了些,不過偏心小米粒,陳靈均倒是不覺得委屈。
負責護送十六人來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還有劍修袁化境和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周海鏡,各有各的私人訴求,曹酒鬼說有個山上朋友,想要與陳山主討要兩本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陳平安說自己都沒有,上哪里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備而來,立即從袖中出兩本不知哪家書坊刊印的印譜,好得……一眼假了,陳平安倒是沒計較印譜的真跡贗品與否,只是問一句,你這朋友,男的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證是個魄壯的大老爺們,陳平安立即心里有數,毫不猶豫打賞了兩個字,“免談。”
曹耕心只得實話實話,說是個篪兒街出的豪族子,不過跟那關翳然一樣,當過多年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還是自己的發小,小時候他們一起賣書掙錢發家的。陳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只袖中,曹耕心笑容尷尬,說這本山水游記,打死都不敢拿出來的,跟關系再好,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終究還是談不上過命的,實在是拗不過,做個樣子罷了,拿回兩本鈐印有陳山主藏書印的印譜,足夠讓心轉好、有個笑臉幾年了。
陳平安將那兩本印譜放在桌上,說我們先談正事,稍后會將印譜送到你手上。周海鏡腹誹不已,看看,還說架子不大?上次在大驪京城,都沒見這位陳先生如此擺譜,看來當不當國師,確實兩樣。曹耕心倒是更擔心被陳山主將那兩部印譜黑了去。
袁化境說自己想要與落魄山借一藩屬山頭,最好是拜劍臺,因為他近期可能會閉關,嘗試破境,一切消耗,費用好說,翻倍。
陳平安笑道:“好說,袁劍仙在閉關之前,剛好可以與我們新來的供奉甘棠請教請教。”
袁化境雖然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是既然陳平安敢這麼說,想必是位比所謂“袁劍仙”更貨真價實的前輩劍仙了。
周海鏡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錢,幾次好奇打量這個毫無氣勢可言的年輕子,對方恰好也幾次斜眼瞧過來。
見那裴錢與傳說中的鄭清明什麼的,半點不符,要知道當年在大驪陪都京那邊,一直流傳那個“與鄭錢問拳,三臉就完事”的說法。怎麼裴錢到了自家地盤,反而像個大家閨秀了?周海鏡雖然心中疑,也懶得藏掖什麼,說想要跟裴宗師討教幾手好拳。
陳平安笑著勸說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師躋了止境再說。”
周海鏡卻說以山巔境問拳止境氣盛一層,剛剛好,輸了不丟人。
裴錢其實沒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傷和氣,對方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輕了,說不定對方不領,覺得名師沒有出高徒倒沒什麼,就怕誤會是自己師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陳平安微笑道:“純粹武夫同道之間的切磋而已,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別太不當回事。”
裴錢點點頭,站起,說了句承讓,就率先離開屋子。周海鏡眼睛一亮,學拳一事,就你陳平安會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門看拳,袁化境也跟著告辭離去,陳平安剛好便騰出手來,翻開桌上那兩本印譜,思量一番,提筆落字。
下山的時候,周海鏡呲牙咧,著口,心有余悸。
其實那裴錢還算厚道,手之前,用上了聚音線的語手段,說自己會境在山巔境。
雙方大概就是十個回合,都是周海鏡占據上風,看似打得裴錢毫無還手,只有招架之力,結果只是被裴錢以雙肘,筆直一線,快若奔雷,連守帶攻,如強行開門一般,雙肘撞在周海鏡上,砰然一聲,周海鏡就已經倒飛出去十數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形擰轉,瞬間橫移十數步,周海鏡強提一口氣,才剛穩住腳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錢一記挑肘打在臉上……
裴錢去了趟屋子,從師父那邊拿來印譜,給曹耕心,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周海鏡說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鏡這會兒也說不出什麼客氣話,默默點頭。
曹耕心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譜,陳山主真是個妙人啊,同樣是買了本假書。曹耕心大笑道:“哈,還有添頭,賺了賺了!”
陳平安果真親筆寫了贈語,落筆不久,猶然泛著墨香,“功名兩字酒中蛇,肚不上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沒有龍泉劍宗打造的那種符劍,無法風,只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劍臺。與曹耕心這位名義上的新任大驪地支領袖告別,袁化境沒有用上地神通,朝那拜劍臺一路慢慢逛過去。周海鏡抬了抬下,示意翻開那其余兩本,看看陳平安有沒有寫什麼,還是敷衍了事,只鈐印藏書章。曹耕心卻是將印譜收袖中,說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說。
到了那艘大驪軍方渡船,啟程北歸,曹耕心摘下那只包漿紅亮的酒葫蘆,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酒,這才從袖中出印譜。兩本印譜扉頁,各自寫有贈語,各有不同鈐印。
鐵甲出朱門,轉戰百萬里,立馬楊柳邊。羨君杯酒里,日日見花開,豪飲太平中。
百劍仙印譜鈐印五字:山客難當劍仙。
共挽天傾,不讓須眉。
皕劍仙印譜鈐印七字:大驪國師陳平安。
周海鏡憋了半天,才說了句,可惜老娘打不過寧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過酒,說道:“思不可敵,繾綣意難平,我輩癡男怨,與之對壘,敵營如有千軍萬馬,紛至沓來,高舉大纛,上寫一個‘’字,連破眉間、心頭兩關,無計相回避,殺得我輩丟盔棄甲,潰不軍。”
周海鏡斜眼此人,聽不懂人話的傻子麼。
那傻子卻是瞬間心中了然,有戲!
曹耕心那艘軍方渡船才離開牛角渡沒多久,這天便又來了一艘名為“龍蛇蹤”的洲渡船,并且是從中土神洲來的,型巨大,卻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海登岸、即將靠近西岳地界之前,主與佟神君通知報備,大驪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進西岳地界,再轉北岳轄境,這期間“龍蛇蹤”渡船就好像憑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數不多,來自五座宗門,卻是一家人。開山祖師都是那位符箓于玄。
走下渡船的,男老皆有,他們自然都是道士裝束。領銜之人,是道號“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歲。
此外還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宮,香,白在十余人。他們見著了于玄,喊師尊,師公,太上祖師,都有。
這次從中土神洲洲趕來寶瓶洲,兩件事,一顯一,明面上是幫忙送來一千顆金銅錢,暗地里,于玄親口待過親傳弟子薛直歲,從各座宗門里邊挑選出幾個最心傲氣高的,一并帶去落魄山那邊,好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真正的聰明人。
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舊不是閉關狀態中的陳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和泉府韋文龍,當然還有裴錢。
將這撥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巔趣事多,相傳于玄年輕那會兒,可能是之前吃過劍修的苦頭,每次下山游歷之前,必須先預備好幾百張鎖劍符。
后來證道飛升,若有親傳弟子出門歷練,于玄依舊不忘拉到跟前詢問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鎖劍符傍,師父這邊還剩下許多。
聽說陳山主在閉關,這些道士,也無半點芥,修道之士,閉關數日甚至是幾個月乃至數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閉關,就長達四十年之久,那還不是為了什麼破境,只是需要勘驗三道符箓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師尊已經與他明言,不拘年月長短,只管在那位陳道友的落魄山,你們能多待就多待幾天,若有愿意留在那邊長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門牌坊那邊,白發子按規矩錄名,看門人仙尉瞧見這撥仙氣縹緲的正經道士,便有些自慚形穢。
在這州地界,青山似書常疊。山高則配天,山深可潛靈。客人結伴晨起散步,山間起霧,縈繞滿面,腋下起清風,恍惚使我升仙籍。道上忽逢二子,一青一黑,鮮好。
陪著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陳靈均,雙手抱住后腦勺,搖搖晃晃,“小米粒啊,你咋個每天都這麼開開心心呢。”
小米粒輕輕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無人,依舊低嗓音說道:“我有錢啊。”
察覺到遠的靜,陳靈均以心聲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后頭。”
一般來說,能夠登山的客人,道行品都有保證,但是保不齊誰會嚇到膽兒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況那山下市井的親戚朋友,還會講幾句隔山話呢。
要說陳靈均機靈還是不機靈,很難說,可要說陳靈均沒有江湖經驗,那本《路人集》是白寫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躡手躡腳跟在景清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