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宮卻對此不以為然,自家大符尚未學完,去什麼南婆娑洲,訪什麼靈寶派。
這種舍近求遠,只會讓自己距離大道更遠。繞“道”而行,浪費,注定得不償失。
他那位掌門師尊對此無可奈何,不過對于這個得意弟子的說法,大概心中是深以為然的。
確定好人山主當下不忙了,小米粒趕以心聲試探問道:“好人山主,那個中土文廟,那啥道號?不會是真的吧?”
不想要什麼道號啊,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啞湖大水怪,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號,容易道號跟綽號打架。
陳平安笑著回答一句,“嚇唬他們的,我這是顯擺自己跟經生熹平關系好、在中土文廟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釋重負,心里著樂,哇哈哈,滋滋。就說嘛,這麼大事兒,好人山主怎麼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靈峰,唯一一個喜歡單獨閑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過山腳那邊,與那看門人仙尉閑聊了盞茶功夫。
他還是今天堂上聽得最認真的一個人,這位經緯觀道士坐姿端正,聚會神,從頭到尾,一字不差聽了個全部。
要知道他的師尊垢道人,與鶴背峰楊玄寶一般無二,都是于玄嫡傳,所以李睦州的輩分,很不低了。
何況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余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師兄趙文敏卸任觀主一職之后,接替觀主的,就是這個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嬰境,所以他聽到趙師兄打算讓自己接任觀主,可謂措手不及,連連搖頭,如何都不敢答應此事。
哪有一個元嬰境住持經緯觀事務的道理,其余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經緯觀,李睦州無比在意。
但是趙師兄當時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師爺,說上次在中土文廟,祖師爺已經點頭,認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當面駁回祖師爺的決定。李睦州還真有此想法,結果立即回神,祖師爺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經在天外星河了,如何“當面”怎麼駁回?
趙師兄大笑不已,使勁一拍師弟肩膀,“擔子不輕,哪天師弟覺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臉皮薄,寄信一封給師兄,到時候我們再議新任觀主人選。”
李睦州實在是推不得,只好勉強為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正襟危坐的經緯觀道士,以心聲說道:“小米粒,你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就說要巡山去了,先離開這邊,我要跟他們聊些枯燥乏味的事了。沒辦法,拿人的手,吃人的短,足足一千顆金銅錢,我得認真對待幾分了,可不能讓于道友覺得陳道友待客不周。”
長腳背、腳尖剛剛及地面的小米粒一聽這個,如獲大赦,終于不用連雙手都不曉得擺在哪里嘞。
以心聲著急說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醞釀一會兒措辭,場面話,不太,保證下次一定比這次好,不過這種保證不作保證,嘿。”
陳平安笑著了的小腦袋,說道:“那這次我先幫你編個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說,不用保證什麼。”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啄米。如果不是這里外人太多,得給好人山主豎起個大拇指。
陳平安笑問道:“今天這種事,覺得煩不煩,怕不怕?”
小米粒認真想了想,“不煩不煩,半點不煩,如果兩邊都坐著自家人,那就半點不怕,今兒有一丟丟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聲道:“下次喊上掌律長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們中間不說用話,認認真真發個呆就行了。”
小米粒咧,開開心心道:“‘這次’還沒結束,我就想著‘下次’早點來嘞。”
陳平安笑著開口言語道:“周供奉還有事要忙,需要先行離開。”
小米粒下椅子,雙腳站定,規規矩矩打了個道門稽首,告罪一聲,緩緩走出屋子,過門檻,到了府門那邊,黑小姑娘不忘轉打了個稽首,這才轉離開,出了宅子,小姑娘手撥了撥汗水打的幾縷頭發,長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準備撒飛奔向竹樓那邊,卻發現周首席和余米就站在不遠,還幫從好人山主的私宅灶房那邊,拿回了金扁擔和綠竹杖,前者與笑著招手,后者朝豎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臉,起膛,大搖大擺走向他們,手接過綠竹杖和金扁擔。
米裕以心聲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著大人一起待客了,這種大場面,都不張?”
小米粒輕聲道:“張,咋個不張,張得我都快要牙齒打架了,故作鎮定,都沒記清楚好些事。”
米裕會心一笑,別看小米粒這會兒滿頭大汗,其實每次巡山時遇到某某道士的形,一道袍之外的所有裝飾細節,怎麼個站位,他們走在道路上的先后順序、相互間拉開距離長短等等,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落魄山頭號耳報神的綽號,是怎麼來的?
老廚子曾經問過小米粒,怎麼會有這種細致觀察的好習慣。
小米粒毫不猶豫就給出那個答案,以前在啞湖,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記得他們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記得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玉圭宗祖師堂議事,張得一坐下,就想趕起去茅廁,憋得難。”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頭,手抖得厲害,出劍就不穩。”
結果就是直接給一頭妖族畜生開膛破肚了。其實米裕本來是想要將其當頭斬兩半的。
米裕覺得太過丟臉,略微思量一番,就決定變豎斬為橫切,幾次出劍橫掃,很快就悉了。
姜尚真突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米粒,還記不記得,陳山主在里邊,是怎麼稱呼于老真人的?”
小米粒皺著眉頭,迅速心算一番,說道:“五次‘于前輩’,六次‘于老前輩’,兩次‘符箓于玄’。就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們山主還是太客氣啊。”
他也是當過峰主、宗主的人,還以家主份管著一座云窟福地很多年。
于玄為何這麼興師眾,搞出這麼大的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問道:“有說法?”
小米粒豎起耳朵。
姜尚真笑著說了句奇怪言語,“徒孫懂事于前輩,徒孫無禮于道友。”
米劍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對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著恍然。
那座府邸那邊,出現關門的細微聲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夠高,所以都聽得見那點靜。
米裕沒在意,姜尚真卻是忍了又忍,終于還沒能忍住,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算不上,那幫仙緣深厚的修道天才,個頂個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這一關門,傳道道士,道士觀道,大概不會太久之后的將來,今日憤懣憋屈者,來日暗自慶幸不已?籠統言之,能算是一樁山上談吧?我們山主還是仗義啊,一向買賣公道,叟無欺。如果不出意外,于老真人會覺得給出一千顆金銅錢,不虧,還有賺?”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謹慎格和行事作風,收了錢,滴水不待客一事有何難?
看來是懶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干脆做筆一錘子買賣了?
由此可見,山主如今確實很忙,閉關一事,千真萬確。
這讓周首席愧疚萬分,自己幫不上山主什麼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難怪好人山主專門叮囑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門的時候,可以不用關門。”
米裕疑道:“周首席,啥意思?”
姜尚真笑著解釋道:“過程,回頭你自己去問大人,反正就是本來可以‘你客氣、我和氣,雙方見了面就道別’的萍水關系,只因為山主收了那筆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只好勞心勞力些,必須著頭皮,拗著子,與那幫外人說幾句……狂話?”
米裕心中好奇萬分,還想多問些,周首席已經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府邸廳堂那邊,陳平安扯起青衫長褂,翹起,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開始自顧自吞云吐霧起來。
這一連串古怪作,讓薛天君都一頭霧水,更不提其余面面相覷的道士了,以至于那個丁道士都睜開眼,向那青衫男子。
陳平安瞇起眼,微笑道:“關了門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幫著于道友,與諸位學道之人,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自家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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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門口那邊,趁著到岑師傅教拳的景,鄭大風著急忙慌又往集靈峰山腳跑。
實在是擔心那幾個丫頭片子,會與后山曹鴦一般,錯付了癡心在大風哥上。
否則他為何故意了布鞋摳腳熏人?不如此作踐自己,天曉得要欠下多債!
他喜歡的,終究還是金翠城鄭清嘉、青婦蕭娘那般子啊。
到了山腳,陳靈均正坐在桌旁,蹺二郎嗑著瓜子,必須與那仙尉道長致謝幾句,只是話不多說,說多了就見外。
鄭大風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調侃一句,“青簡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帶下酒菜的。”
陳靈均后知后覺,好不容易想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比喻的大風兄,哪有你這麼調侃我朋友的,只是青小很快就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哎呦喂,肚子疼。
白景前輩終于舍得重新返回跳魚山幫忙傳道,這讓總算可以回到拜劍臺的老聾兒,得了個片刻清凈。
老聾兒在這落魄山,既要在拜劍臺給弟子幽郁傳授劍,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籮筐怪話,還要時不時解答袁化境幾個疑難問題,先前更要去跳魚山,給一幫小崽子當什勞子的傳道人,一個個神恭敬,大氣都不敢,瞧老聾兒就跟給廟里塑像敬香差不多,這讓老聾兒非但不覺得舒坦,反而別扭至極,渾不自在。
到底不如劍氣長城多矣,想當年,每次出門,去那城頭參加議事,還是很孩子們歡迎的,氣氛火熱,唾沫四濺的。
這才來落魄山幾天,就這麼被使喚了,大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拜白玄所賜,袁化境已經知道這位甘棠供奉的份,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老聾兒,唯一一位妖族出、卻能躋巔峰十劍仙之列的老劍仙。所以袁劍仙問起問題來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閉關一事就一拖再拖,半點不著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詢問老聾兒,當年以蠻荒修士份,獨自仗劍登場頭,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結果如何,與老大劍仙上手了嗎?
不用那老聾兒扯東扯西,白玄就已經幫著回答了,“蠢丫頭盡問些蠢問題,老聾兒修道資質不行,廢一個,他那點劍,跳起來都夠不著老大劍仙的膝蓋,手什麼。單什麼挑,問啥劍,個屁的手。”
“老大劍仙只需要站著不,翹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聾兒碾死了。”
“只等老大劍仙鞋底板地,啪嘰一聲,城頭開出朵花,老聾兒就算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聾兒活蹦跳到了曹師傅的落魄山,說明當年老大劍仙鞋下留了唄。”
老聾兒笑呵呵沒說什麼。
納蘭玉牒也有問題想不明白,“按照這個說法,老聾兒總不能是自己一架沒打,就主要求留在劍氣長城吧?”
老聾兒笑瞇起眼,不愿給出那個真相。說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樂也罷,哪怕是在徒弟那邊,都沒說此事。
這壺好酒,舍不得喝。
一棟茅屋門口,站著個被白玄一口一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