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前任窯務督造,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押上家命的豪賭,不料他的選擇,早就是崔瀺預料之中的事。
因為袁化境已經證明此事,國師崔瀺確實有話捎給陳平安,說曹耕心是一個比較適合的人選,只要他敢賭,你陳平安就讓他來當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領袖,可以免去許多紛擾庶務的分心,只是記得讓皇子宋續與曹耕心相互掣肘,明里暗里,都不可太過一團和氣,事無異議,就是一條日漸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說出這個真相之前,先問了陳平安兩個問題,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計一事?
第二,會如何置大以南,大驪王朝之外,各國被鎮的山水神靈?
陳平安各自給出答案,大驪朝廷境的山水考評,改十年為三十年。
從寶瓶洲南部諸國揀選出一部分山水神靈,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用以緩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國的南北關系。
這就像一場考校,出題的主考是崔瀺,袁化境只是閱卷,陳平安答對了有答對的評語,答錯了就有答錯的考評。
如果作為大驪國師繼任者的陳平安,什麼崔瀺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麼都當不知道。
陳平安笑著詢問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務,等著自己作出什麼決定,再來“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搖頭說不知道,陳國師有本事就自己去問出答案,不必在這里套我的話。
見袁劍仙如此以誠待人,陳山主很是欣,于是投桃報李,親口承若袁劍仙若是在拜劍臺閉關失敗,一切靈氣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顆雪花錢。
袁化境當場臉黑。
所幸到了拜劍臺,時常與那甘棠供奉請教劍,收獲頗,尤其是期間謝狗不知是何緣由,竟然主開口點撥了袁化境三兩句,讓袁化境豁然開朗。說是聽寥寥幾句話,勝過十年苦修功,半點不夸張。袁化境在此閉關破境之心,愈發堅定。就算落魄山趕他走都不走了。
當時謝狗倒不是覺得袁化境資質如何,值得指點幾句什麼的,沒有的事。可不能讓小陌誤會了。
謝狗純粹只是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簡簡單單的修行練劍,非要搞得那麼復雜,讓在一旁看著真著急。
這就像學塾蒙在做一個最簡單的算題,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于十啊,你這小元嬰,咋個非要一加二加三什麼的,關鍵是一個不小心還多加了個一二三的,再來個減法甚至是乘除,你這練劍路徑,倒是整得花俏啊……
看得謝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腦袋按在地上,是十啊,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資質再差,腦子再笨,也不該這麼搞自己啊。
一開始謝狗還擔心誤會了這位袁劍仙,是不是故意把簡單問題復雜化,看了一會兒,發現真不是,就是年輕人的腦子有問題。
同樣是劍修,同樣是“天才”,哪怕同樣是按照“百年道齡”來計算。
袁化境看上去這個問題不簡單,其實真的很難。
謝狗初看這個問題不難,其實這個問題更簡單。
至于寧姚……可能看不到什麼問題不問題的。
要說咱們那位陳山主?大概是極有耐心,不管如何加減乘除,都要反復試試看,故意繞遠路,反正都會得出那個正確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來拜劍臺,已經半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天才了,果然練劍還需勤勉。
陳靈均獨自晃到了這邊,瞧見一大幫子坐在那邊嗑瓜子,埋怨不已,怎麼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說道:“山主需要閉關一段時日,村塾那邊的教學,不如讓我代課幾天?”
陳平安看了眼他,沒說話。
米裕更是直搖頭,這就比避暑行宮還要避暑行宮了,周首席為了在小陌那邊找回一點場子,有點狗急跳墻,不擇手段了。
陳靈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別逞強,你就不是這塊材料。”
我就不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
姜尚真卻是難得神認真,微笑道:“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年時就有個夢想,從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在誰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誰的鄉野市井間,開一家書鋪,書鋪邊上有座學塾,我當教書先生。”
“我的這個夢想,雖然已非年,但是還很年輕。”
“山主,你要是擔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當我沒說。”
陳山主親自關門待客的府邸那邊,可就沒崖畔石桌這般氣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勢欺人?好個家大業大陳山主,好個暴得大名陳!
作為斗然派掌門的高徒,田宮突逢異象,臨危不,先以符陣護,再祭出幾件靈寶,照耀得周遭百丈明,驅散迷霧,開口問道:“陳山主意何為?”
那廝依舊裝神弄鬼,不愿現出真,反問一句,“不如換個更有意義的問題。”
田宮一邊穩住道心,單手掐訣,從袖中掠出一條長達百丈的火箓長龍,游曳之地,再逐迷霧掃一空,依稀可見,置于水面之上,細看之下,每一條水紋仿佛皆是一道古符?田宮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現的符陣?被陳平安拿來就用,還是神不知鬼不覺臨時起陣?
田宮沉默片刻,后還擺著那張座椅,終于后知后覺,冷笑問道:“陳山主安排我們住在這座宅子,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開山一脈的祖師符箓,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夠一氣掠出多遠,過多寬的水面。”
陳平安的嗓音從背后傳來,好似就站在椅子那邊,田宮駕馭那條符箓火龍,氣勢洶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后撞去。
田宮怔怔轉頭,只見那一襲青衫長褂,的的確確就站在椅子后邊,雙手搭在椅子頂部,笑向自己。
而那條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箓火龍,不知為何,愈來愈小,距離那陳平安越近,規模越小,明明看似距離陳平安額頭不過尺余,洶洶火龍始終不曾停歇,但是那陳平安視無睹,好像篤定這張符箓本無法及自。照理說,這張符箓轉瞬間早已掠出十數里路程,約莫是這座符陣小天地猶有一層“境界”,擋在了兩人之間,如一道天塹,難以逾越。
陳平安紋不,趴在椅子那邊,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箓可以說話,那我這張符,能夠讓你這張符,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實則天涯海角的頹敗之,教人心灰意冷。”
田宮默然不語。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讓火蛟渡江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若山蛟走水火龍。”
田宮怒斥道:“外道狂言!”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火蛟注定難以渡江,走水功。我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妨猜猜看,我這張符箓,是個什麼名稱?”
田宮不不愿給出心中猜測,“尺棰符。”
高人有高語,大人有大言,古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作為斗然派最癡迷修行的道士,田宮這點眼力和學識還是有的。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再就猜猜看,符紙是什麼材質?”
田宮緩緩說道:“煉長河為符紙,故而別有功效,能夠以符煉符,如同走水。這類符法,是飛仙宮疊符一道妙所在。”
陳平安笑問道:“一棵道樹開五花,斗然派與飛仙宮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師爺。明知疊符有大用,為何不去互參?”
田宮言又止,最終仍是無言以對。
面容冷峻的年香,被鶴背峰楊玄寶譽為“符法造詣最近于玄”的修道天才,被那只大如山岳的金手掌,鎮在山腳一般,雙盤坐,祭出了數件本命,堪堪托住那張……山字符。
一襲青衫蹲在不遠,吞云吐霧,當此人偶爾以煙桿輕輕磕地,香便要面紅耳赤幾分,愈發吃力幾分。
陳平安笑問一句,“香也好,香也罷,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幾眼就會學會,我聽說桃符山時常舉辦道會,五宗子弟都會演習符法,切磋道法,取長補短,你為何沒有掌握斗然派的幾手開山符?難道說你一次都沒有參加?覺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于玄第二?誰給你的自信?師尊楊玄寶?還是因為帶你破格去過幾次云夢天?”
香臉鐵青,年畢竟難得外出,絞盡腦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罵了幾句自認為是罵人的話吧。
陳平安笑道:“多罵幾句。”
“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謂鶴背峰,更不知何為桃符山。楊玄寶自修符法,是大家,傳道教徒弟,是小家。”
“將你保護得太好,拔苗助長了。將來香或是黯然兵解離世之時,或是下山歷練死道消之日,回頭再看人生路,捧殺香者,楊玄寶是也。”
“小娃兒,你要對得起你師尊楊玄寶的寵溺和希冀。不可讓一次傷心就打殺了萬千欣喜,讓悔不當初。”
香雙臂發麻,脖頸發酸,頭頂山岳越越低,年只得越來越低頭。
最可恨的,是那個姓陳的故意每說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點頭稱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
香驀然眼睛一亮,只見一位悉冠強行破陣,破開制,步出大門,對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語道:“陳山主,請適可而止,如何傳道,你一個外人,不必對我指手畫……”
不等鶴背峰楊玄寶說出最后一個“腳”字,剎那之間,劍一閃,冠頭顱便已滾地,那雙眸與香恰好對視。
香心中驚駭,哪怕已經明知師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間道心失守,大山轟然頂,好似真碾作泥,魂魄化作齏。
下一刻,“走,小娃兒,暫無境界,沒了份,純以眼凡胎的俗子份,帶你看幾眼人間紅塵,漲漲閱歷,要以山河萬古開闊吾輩心,用千百牛瑣事砥礪吾輩道心。教一個沒了師尊的香,如何在這世界自,看看能否僅憑自己,在世道上尋見立錐之地。”
在那走斝山,魯壁魚抬頭見山頂那撥氣勢沖天的王座大妖,謹守道心,告訴自己眼中所見皆是虛妄,結果便有那大妖朱厭一砸下,裹挾無窮道意和殺機,魯壁魚瞪大眼睛,下意識一退再退,長抵住魯壁魚的腦袋,那頭王座大妖大笑一聲,搖搖頭,滿臉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擊,隨便一下去,打殺幾十個于玄徒孫輩,有何難。
“朱紫綬,作為旁觀者,我有一言相勸,你不必視薛直歲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覷了自己。”
“薛直歲,你為天君,一宮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幾分?別家道脈的天君不去說,作為于玄嫡傳,學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當徒弟的,一點不似師尊,而且形神兩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師滅祖,取而代之啊?”
那個天資卓絕可以吃符漲道行破境界的冠白,已經在一無垠虛空牢籠中,吃了不知多張聞所未聞、見未所見的珍稀符箓,但是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飛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頭,覺得自己好像都躋傳說中的十四境了,被吃掉的萬千符箓可以隨便吐出,只需隨手丟出一張,小如芥子的一粒符,便可以將那一顆顆遠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兩半,可以將一條條璀璨天河攪得星斗轉移,隨意搬弄,布置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