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玄微笑道:“是擔心發生類似那頭鬼的襲手段?會有一二道士暴斃于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豈會讓陳道友為難。一來這些道士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二來我悄悄設置了一張大符在他們上,既是護符,又是伏線符,誰要是覺得有機可乘,用點鬼蜮伎倆,那就別怪貧道循著那條線索,去登門拜訪了。何況陳道友是一貫小心謹慎的,否則白景道友也不會坐在屋頂。”
“于老哥,你家山頭茫茫多,管不過來,實屬正常,話說回來,難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說道你幾句了,不算冤枉?”
“五個宗字頭,差點就要一只手都數不過嘍。經緯觀最窮,門風反而是最好的,你說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當然是眾所歸,旁人誰瞧了都服氣。白也就說他欠你一份人,以后肯定會還上,當然還不上是最好。”
“所以你躋了十四境,中土文廟那邊,總得給份賀禮,意思意思。于老哥,你猜怎麼著,大伙兒一合計,琢磨來思量去,就是沒個定論。給多了,估計你會嫌肋,說不定還要覺得欠文廟一份人。給了,保不齊什麼山什麼宮什麼派的,會覺得我們這幫在文廟吃冷豬頭的讀書人,是一幫臭窮酸,說實話,我們也愁啊。”
于玄揪住胡子,一張老臉皺一堆,“老秀才,給句準話,你要是這麼整的話,貧道很虛。”
“你們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觀里,不然就是在道場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別我學那潑婦罵街啊,我于玄也是有脾氣的人。”
“咋個還急眼了,罵架?于老兒,我再給你一次重新好好說話的機會!”
“唉,老秀才,我這不是擔心集靈峰那邊出了紕,心急如焚就容易說話不過腦子嘛,見諒個。”
“放肆,你既然不把我當朋友,于真人今兒傷了我的心,我就也不把你當兄弟,喊什麼老秀才,喊文圣!”
“半借半送給落魄山的一千顆金銅錢,借給陳道友的五百顆,這筆賬算在老秀才你頭上,如何?”
“于老哥,你要是這麼聊天,那我可就上桿子往上爬,把你當親哥了啊?善,從來只有談錢就傷、借了錢就等于個朋友的關系,哪里有像我們這樣一談錢、就愈發深厚的關系?于老哥,有沒有帶酒,我得悶幾個,老弟才學有限,實在是說不出更多的誠摯言語了。”
“荀老弟,喝酒就算了。”
“實不相瞞,我跟亞圣反復商量,總算合計出個賀禮,打算送兩塊匾額給你,禮圣覺得可以,這件事就算通過文廟議事了。一塊匾額呢,榜書‘道場’倆大字,擱不擱在填金峰,都隨你,另外一塊寫‘道觀’,你依舊想放在哪里就放哪里,文廟只管送,可不管你擱在啥地方。”
于玄驚訝道:“文廟舍得給出如此重禮?!”
老秀才嗤笑道:“你覺得是誰先起的頭?”
于玄喟然長嘆一聲,贊嘆道:“陳道友確實厚道,實誠,缺了點心眼。”
他那六個嫡傳弟子。
桃符山的鶴背峰楊玄寶,曾是于玄首徒,兵解再轉世,重返山中繼續修道,等于是一人占倆。
經緯觀的垢道人,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飛仙宮的薛直歲。還有斗然派,當代掌門梅真的師尊,已經閉關百年的蒙。
當然如今于玄還有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弟子,不過暫時讓經緯觀那邊幫忙傳授道法,畢竟不宜帶往星河一起修行。
先定心再傳道與,一向是于玄收徒宗旨。
這次故意讓薛直歲“護道”,確實如陳平安所說,最需要打磨道心的,在于玄看來,恰好就是這位嫡傳弟子的道門天君。
偌大一座飛仙宮,過于暮氣沉沉了。
于玄每次蒞臨飛仙宮,敢抬頭看他的道士,都沒有幾個啊。
他既不是去巡查的,也不是游山玩水,是極其希走在路上,就有個道士,主開口,問上一問道法,不問道,閑聊幾句也好。
曾經有過這樣的道士,雖然會神局促,語無倫次,也會問一些并不高明的問題,但是于玄樂在其中,耐心為他們仔細解。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見著祖師爺于玄,敢開口言語的道士就開始越來越,上次去飛仙宮,就連一個道士都沒有了。
于玄當然可以主停步,喊來一個遠遠稽首便無言的道士,但是于玄更希飛仙宮的任何一條山路上,都有道士主言語。
于玄說道:“老秀才,現在可以讓我跟陳道友聊幾句了吧?”
雖然看不見那落魄山景象,只是符箓在,他們道心大致如何,于玄還是有所知的。
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爛境地,于玄也有機會出手挽救一二。
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
天外于玄以心聲言語一句。
“陳道友待客真誠。”
山中陳平安便回復一句。
“于道友用心良苦。”
于玄如釋重負,須而笑。一千顆金銅錢,肯定不算打了個水漂。長遠來看,其實有賺,大有賺頭!
不料那位陳道友笑問道:“他們只是有了個否定之否定,得了個很初步的肯定而已。于前輩畢竟是送了五百顆金銅錢,我與人做買賣一向不愿別人虧錢的,需不需晚輩再來個順水推舟,趁熱打鐵。一般而言,楔子過后,翻過開篇正文容,就該步中段,最后再來收……”
于玄忙不迭說道:“不必不必,陳道友如今忙著閉關,不宜耗神分心更多,有個楔子與開篇便足矣……”
陳平安笑道:“前輩放心,接下來只在事上磨礪,無礙道心太多,我先帶他們見識見識山上斗法之外的戰爭場面,再幫他們量打造一場場刺殺,例如設地,換是陳平安,如何面對甲申帳那撥劍修的圍剿……”
于玄試探說道:“陳道友何必如此勞神費力……”
咦?
心聲如石牛海。
于玄又開始揪著胡須一并揪心了。
其實跟竹樓崔誠當初幫陳平安和裴錢教拳,是一個路數。
先讓人退無可退,到墻角,全無一余地可以周旋。
比如丁道士無比自負于自的修道天賦、學問才智。那就悉數摧毀之再重建。
同樣手段,換一個飛升境修士來做,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這撥道士們猶有一份大余地可退,栽在別人手里,是我差了道齡。
陳平安一個外人,不管是旁觀者清,還是眼界使然,可能要比他們更了解五座宗門。
只說從于玄,到垢道人,再到趙文敏,到李睦州。
就像陳平安自己,對那剛剛進跳魚山十六人,就了耐心,而且是了很多的耐心。
這當然也跟當下陳平安的境大有關系,但是退一萬步說,就算陳平安沒有跟馬苦玄打那一架,沒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襲,陳平安也還是不可能親自傳道和教拳,甚至不可能經常去跳魚山,至多就是站在開辟為私人道場的扶搖麓,憑欄遠眺,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進展,通過一些細節,確定他們的心品行,再與鄭大風和岑鴛機定期頭一次,查補缺。
一座跳魚山,暫時多出十六人,等到大驪王朝送來第二撥劍修胚子呢?或是沒有在桐葉洲創立青萍劍宗?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都陸陸續續開峰,有元嬰修士或是遠游境武夫坐鎮山頭,而這些峰主,都有了越來越多的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
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只是學鄭居中,終究不是鄭居中。
所以于玄的這份良苦用心,陳平安心有戚戚然。于玄今日之境況煩憂,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來日之必然?
小門派擔心青黃不接,祖師堂香火不旺。弟子,錢財,天材地寶,靈外,道書笈,只求多多益善。
大宗門,也會憂心弟子們良莠不齊,道場繁蕪,顧此失彼,人心渙散,擔心那些好苗子,一著不慎誤歧途,求道不真。
于玄是要他這個陳道友,做那惡人,來當砥礪那些兒孫輩道心的磨石。
陳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這份苦差事,于老真人花錢買道心,陳平安何嘗不是一種未雨綢繆的預演和練手?
何況還不用花錢。
在陳平安眼中,這些份清貴、當得起仙苗譽的道士,其實大多數都是……年輕人。
斗然派的道士田宮,愿意為了經緯觀的垢道人,第一個公開撕破臉皮。好不好?陳平安當時差點就要給他豎大拇指。
那文霞覺得他陳平安那般作派,惹人厭煩,令人作嘔……好不好?陳平安覺得簡直就是太有道理了,如此想,好得很!
猶有一撥年輕道士,坐在那邊,好像就是在等著久聞大名的陳山主,到底是否有真本事,配得上那些傳聞和事跡。
陳平安心深,非但沒有任何芥,反而覺得他們的態度就該如此。
當然,如香這樣的,另說。
至于又屬于例外的丁道士,尤其是天君“值夜”薛直歲,飛仙宮這一脈,規矩太重。
規矩當然必須得有,無規矩不方圓,但是過重,就會過猶不及。道士天,束縛一多,舒展就。
心不得舒展,如何天人合一?
大而言,這場坐而論道,陳平安不外乎有錯糾錯,雕琢璞玉。與那好上加好。
說是傳道,其實不至于,陳平安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份上,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江湖險惡”,倒是名副其實,當仁不讓。
于玄,教得出一樹開五花,教得出絕大多數道士都是持端正,卻未必猶有更多力,教得了所有的“一個再傳弟子的香”,“太羹福地的丁道士”。
陳平安一個外人,興許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丁道士,也一樣未必教得出一座“經緯觀”,一位“垢道人”。
于玄給了一份問卷,正確答案是公開的。陳平安給出一個詳細的解題過程就行。
于道友,陳道友。
相互間以道友相稱,可不是什麼客氣話。
一個是信得過對方,一個是自信擔得起。
再一次“醒來”,隨陳平安一同作壁上觀的薛天君率先起,打了個稽首。
這一次就算是那香,也跟著起,老老實實行了個稽首禮,才撂狠話,只是略顯厲荏,“依舊不服。”
最不服氣的那個桃符山鶴背峰香,還有如今一想到符箓就頭疼的斗然派白,以及想要與陳山主多請教請教的飛仙宮魯壁魚,這三位道士,他們都愿意留在落魄山。
跳魚山那邊的傳道之人,不就多了嘛。
岑鴛機給人教拳就是學拳。
同理,你們幫著傳道就是自己修道。
打不過一個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東道主,教幾個最高境界才是觀海境的孩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這天陳平安親自將其余打道回府的道士們,送到了牛角渡,近距離瞧見了那艘“龍蛇蹤”,陳平安嘖嘖稱奇,說半點不眼饞,那是自欺欺人。
陳平安竟是與他們打了個道門稽首,微笑道:“道在瓊樓,道在瓦甓。道在符箓,道在道外。我輩學道者當珍重寶之。”
二候峰冠文霞,壯起膽子,試探問道:“陳先生,晚輩能不能開啟一場鏡花水月?”
一眾道士只見那位陳山主霎時間如臨大敵。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后路過貴派道場,想必自有面談的機會。”
恩將仇報,壞我道心?!
文霞小有憾。
黑小姑娘安安靜靜站著,什麼都沒有說。
小米粒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看見。
葉澹不知是用上了什麼符箓手段,還是自行洲來此,在牛角渡憑空現,向那位青衫男子,確定份后,神淡然道:“師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將這艘龍蛇蹤洲渡船,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
陳平安故作鎮靜,點點頭,“落魄山在此謝過桃符山。”
葉澹笑道:“我也要謝過陳劍仙才對。”
陳平安心中了然,照實說道:“無意間幫你報仇,只是順帶的,道友不必言謝。”
那文霞依舊一臉茫然。
葉澹臉上笑容更濃,“果然人的名樹的影,陳確實威不小。”
陳平安面帶微笑,并不言語。
葉澹的到來,本就足夠出人意料,現之后,與那陳平安打啞謎一般,更是著古怪。
斗然派“葉士”,豈會與誰笑臉笑言?
便有幾位道士心中苦,莫非還是一場幻境,狗日的陳山主,有完沒完,還在考驗我們道心?!
就有一個覺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輕道士,直接往地上一躺,看你陳平安能奈我何,我現在的一顆道心,簡直就是古井不波!
葉澹皺眉道:“是一候峰,名梁朝冠?你這是做什麼,何統。”
梁朝冠笑呵呵,翹起二郎,“陳山主,下次我去斗然派,見著了真的葉師叔……”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你已經見著真人了,有什麼話,現在就可以當面說清楚。”
薛直歲無奈道:“趕起來,陳山主沒有弄虛作假。”
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再看了眼氣態端莊不怒自威的葉師叔,最后看了眼陳平安,一骨碌起,拍了拍上塵土,與那葉師叔默然稽首,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
陳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忘了?龍蛇蹤已經租借給落魄山了。”
梁朝冠朗聲道:“沒忘,貧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歷練一番。”
沒有一艘洲渡船,難不住薛直歲,祭出一艘符舟,足可洲遠游。
所幸那葉澹也跟隨道士們一同返回中土神洲。
腰間懸掛一支極為罕見的彩短鞭,篆刻“壺公煉制于古西岳”一語,以及“趕海”二字。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米裕,你去過避暑行宮,清不清楚,山主為何對這個葉澹,如此……戒備?”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我以前在避暑行宮閑來無事,喜歡翻閱檔案,還真知曉這里邊的幕。葉澹除了道士份,也是一位劍修,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結果第一次趕赴戰場,就傷不輕,是被那紅葉劍宗的妖族劍修蕙庭,以‘脂’打重傷的,葉澹好像還連累了一位師門長輩的護道人,所以曾經立過一個誓言,誰能手刃仇家,如果是男子,愿意與他結為道,若是子,就擔任婢百年。真不怪咱們大人一見到葉澹,就怕得要死,如果非要完誓言,賴在落魄山不走,大人如何是好?”
姜尚真恍然大悟道:“緣來空有地鞭,不了相思地。”
米裕說道:“換咱倆?不算個事?”
姜尚真微笑道:“這就是我們遠遠不如山主的地方了。一個男人的最大風流,是潔自好,用專一,讓天下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米裕佩服不已,周首席這句話,當真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平安說道:“等小陌回來,你們幾個劍仙,加上裴錢,陪我走一趟大驪京城。”
裴錢。姜尚真,米裕。一位止境武夫,兩位仙人境劍修。
小陌,謝狗,老聾兒。這可就又是三位飛升境劍修了。
大驪王朝新任國師陳平安,要首次出現在朝堂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