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麼斬龍石,不得有點眉目?
登船龍蛇蹤,登高遠眺,陳山主一個不小心,就看見了那座龍脊山。
米劍仙的某個提議,不該在人多的時候提出來嘛。當個下宗首席,還委屈上了?
李睦州,現任經緯觀的觀主。
道士來時元嬰境,都還沒有到瓶頸,去時卻已經是玉璞。
先前在落魄山看門人仙尉道長的書房,李睦州仿佛被一語道破天機,心境一開,如一場大雨洗凈塵埃,又似撥云見日,勢如破竹,修道關隘層層山,節節竹筒轟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齋境地,回過神來,便破境了……而且毫無凝滯,神清氣爽的道士,仍是仔細翻檢心神一遍,果然無礙。
李睦州立即從椅子上站起,心中千言萬語,好像都是累贅,只好打了個無比鄭重其事的道門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誠朝拜……一座頂天立地的道山。
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給徹底整懵了。
李道長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紙一頁疑問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關鍵是你怎麼還眼眶泛紅上了。
思來想去,仙尉只得出個勉強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門大派里走出的正經授箓道士!禮數就是多!道歉都這麼禮重。
仙尉就想要給李睦州回個稽首禮,自己畢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還收了個徒弟,肩頭擔子重了,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禮數。
不曾想山主憑空現在書房,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條胳膊,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仙尉不必還禮。
如果不是當了經緯觀的觀主,畢竟庶務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個最想留下的道士。
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實在是讓李睦州覺得太過天然親切了。
當時陳平安陪著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帶走那把油紙傘,還是仙尉記事,抄起雨傘跑到門口,喊住那位李道長,陳平安卻是轉頭笑道:“當是李道長的略表謝意,收下就是。”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與陳山主小聲解釋道:“那把雨傘只是尋常件。”
陳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禮輕意重。仙尉道長如今有座山頭,離這里不算太近,頗耗腳力,雨天氣,走在路上用得著。”
李睦州言又止,只因為自己的破境,實在是太過玄乎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算是幫忙給出了一個說牽強很牽強、說在理卻又無比在理的解釋,“修行之人,道力積累都在平常。挑燈夜讀一鳴,渾然不覺天下白。”
李睦州點點頭,微笑道:“不管怎麼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貧道的福地了,以后只要有機會,就會常來,次數一多,還陳先生不要厭煩啊。”
陳平安說道:“既然能夠為李道長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與道長相親的緣故,草木如此,況乎人哉。”
李睦州問道:“屋子那邊?”
陳平安笑道:“李道長可以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與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獨自往山上行去。
陳平安走向桌子那邊,原來溫宗師沒有等到裴錢,卻等來了一個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慫恿溫仔細在某本冊子上簽名畫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錢問拳嗎?跟我們一起啊,人多力量大,雙拳難敵四手,有溫兄鼎力相助,將來收拾一個裴錢,不在話下。
溫仔細是完全不著頭腦,本不明白這個提壺喝枸杞茶、一見面就邀請他伙的孩子,腦子里到底裝著啥。
瞧見了那個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溫仔細站起,臉古怪,繃,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陳劍仙。在那合歡山之上,是晚輩輕狂無知,多有得罪了。”
陳平安微笑道:“沒什麼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說,得罪我又沒什麼,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靈飛宮之外,你我再想面比登天還難。不過你難道直到現在,還是沒猜出那人是誰?”
溫仔細疑道:“是說那個與陳劍仙同桌飲酒之人?”
陳平安說道:“不然?”
溫仔細如今滿腦子都是宗師裴錢,都快有心魔了,哪里顧得上那個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給他一個大子。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好好想想,那句‘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是誰都可以說的?”
溫仔細一瞬間好像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真是道宮祖師堂懸掛在最高的那幅祖師像?那位頭戴蓮花冠的白玉京陸掌教?!
溫仔細滿臉淚水,面朝合歡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泣不聲,聲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太上祖師,拜見陸掌教!”
陸沉一脈,尊師重道,確實沒話說。
從那罵天罵地誰都敢罵、唯獨不罵自己師尊的仙槎,再到被師尊坑騙舉霞飛升耽誤了許久、始終毫無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孫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驅逐師門、卻依舊認陸沉為祖的趙浮,就因為趙浮道服僭越就要與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溫仔細。
白玄以心聲問道:“曹師傅,這人咋回事?事先說明,我可沒說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請他在英雄譜上邊占據一席之地。”
陳平安解釋道:“跟你沒關系,他一直想要見個人,結果瞧見了沒認出來,錯過了,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都不好說。”
白玄點點頭,“如此說來,也算中人,這般好漢一條,該他躋英雄譜。”
陳平安手,“那本冊子,拿來瞅瞅。”
白玄神一震,雀躍道:“曹師傅你也要錄名?那穩了!”
陳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雙手抱頭,氣笑道:“知不知道裴錢在你這個年紀,連我跟說句話,進個道理,都得過好幾遍腦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試探問道:“曹師傅,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裴錢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愿意腦筋了?”
陳平安了眉心,手按住白玄的腦袋,笑道:“勇氣可嘉。”
溫仔細站起后,已經恢復正常神。
陳平安說道:“如果溫仙師不是特別著急趕路,就去跳魚山那邊等著,裴錢近期會現跟你切磋一兩場。”
溫仔細判若兩人,說道:“不敢說是切磋,就是請裴宗師指點一二。”
陳平安說道:“你當然是習武天才,卻不是純粹武夫。”
溫仔細默然。
陳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實意想要學拳,那麼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溫仔細說道:“晚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陳平安指了指跳魚山方向,“裴錢已經在山腳等你了。”
溫仔細抱拳告辭,飛奔而走,聲勢不小,路上響起一串如平地滾雷的靜。
白玄贊嘆道:“竟敢單挑裴錢,確實可敬可佩。值得我破個例,先把他的名字記上。”
裴錢跟著師父走了那麼遠的江湖,師徒之間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鏡想要問拳,陳平安說了句“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別太不當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視這場切磋,但是千萬別傷了和氣。今天陳平安跟裴錢的說法,前后句剛好顛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難理解,其實就一點,不能打死人。
溫仔細到了跳魚山的山腳,剛抱拳,要開口。
裴錢只是說了句“同境”。
轉瞬拳已至。
溫仔細本來不及招架,更別提還手,就被裴錢砸中脖頸,一拳撂倒。溫仔細眼眶霎時間布滿,氣翻涌如洪水決堤。
裴錢再輕輕跺腳,躺地上七竅迸的溫仔細一個彈跳起,裴錢來到他邊,以腳尖一挑,就將溫仔細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場。
上山確實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
嚇了習武八人一大跳。
溫仔細躺在演武場泥地上,數次掙扎起不得,嘔出一大口鮮,反而氣通暢幾分,睜開眼睛,碧空萬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錢同境兩拳,就不下山了!
岑鴛機只是掃了一眼,喝道:“繼續走樁!”
一個坐板凳上摳腳的漢子著急忙慌喊道:“這位從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許跑我們這里來騙藥費啊。”
從這天起,跳魚山就多出一個每天只挨裴錢一拳的武學宗師。
再與那鄭師傅談好價格,泡個藥水桶,一天一個價,行還不一樣,溫仔細也懶得計較這個,讓鄭師傅都記賬上。
本來覺得在跳魚山學拳頗為吃苦的八人,每天親眼瞧見一位遠游境宗師倒地不起,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再搖搖晃晃起,鮮浸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鮮紅腳印……如此看來,學拳還是不苦的。裴錢過來喂拳,不定時,如果是早上教拳,溫仔細是比較喜歡的,挨了一拳,只覺得全散架了,就去泡個熱氣騰騰的藥水澡,再換潔凈裳,神清氣爽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鄭師傅嘮嘮嗑,看那些年們練拳,好,一天很充實。
若是裴錢晚上才來喂拳,溫仔細就要提心吊膽大半天了,病懨懨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神,他又不敢跟裴錢提要求,還是鄭師傅仗義,幫忙跟裴錢打了個商量,將每天的切磋,定時在早上巳時。作為報酬,溫仔細也會給鄭師傅,還有那位岑師傅搭把手,給六個孩子教幾手樁架和拳招。一來二去,就多出個溫師傅的名號了,由于有個“人不可貌相”的鄭師傅陪著一起科打諢,侃大山,溫仔細也不覺得這般山中練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倆落魄山頂會福的家伙,躺在藤椅上,劍仙嗑瓜子,宗師吃桂圓。
“鐘老弟,你每天都這麼閑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劍客曹逆,都已經是金境武夫了,還有那賀蘄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頭,不要了?”
“米兄,明后天我就去跳魚山看看。聽小米粒說那邊多出一個溫仔細的遠游境武夫,我去會一會。”
“鐘老弟,如果沒記錯,前天你也是這麼說的,說去會一會鄭大風,掂量掂量這位上任看門人的斤兩。”
“今早老廚子的澆頭面,總覺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刁了,還是老廚子今兒沒用心,敷衍我們兄弟?”
“鐘老弟,你幫我想個靠譜一點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葉洲的日期。”
“去拜劍臺,找那老聾兒干一架,了傷,不就可以留下養傷了。”
“老聾兒未必肯答應此事啊。”
“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霽峰祖師堂議事,座椅位置還是很靠前的,那老聾兒雖然境界更高,終究只是我們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大一級死人嘛,何況你們還算半個同鄉,他這點面子都不給你?不能夠吧。那也太不會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鐘老弟,今晚的那頓宵夜,想好吃啥了麼?”
“愁呢。”
“別愁啊,趕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說了,老廚子的手藝強弱,與我們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掛鉤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臉皮不要,也要讓大伙兒更多些口福了。”
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為多出一個臨時改變主意的梁朝冠,就變了四個。
梁朝冠當然很怵那個陳山主,只是年輕道士一想到師叔“葉士”的威名赫赫,心里就更沒底,這就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還真不是梁朝冠膽小怕事,事實上,敬畏葉澹的道士,桃符山和斗然派,大有人在。
葉澹雖然“籍貫”出桃符山二候峰,的道場就在二候峰后山,可葉澹同時還是斗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職師。之所以兼兩條道脈所長,這里邊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樁上山因果,若非當年葉澹在劍氣長城遭劫,命中定數,逃不得,否則以葉澹的資質骨,必定仙人,早就該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該爭取一線機會、幫劫的護道人,便是斗然派開山祖師、于玄六位嫡傳之一蒙的道,只是為了在戰場上救下葉澹,因此傷到了大道本,很快就兵解離世,而的轉法后,今世今,便是那被葉澹親自度人帶回山中、重續仙緣的冠文霞。葉澹對斗然派心懷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譜牒的二候峰道籍,再憑借自道力和所攢功德,轉去斗然派,一步步升任斗然派高功,此外還兼任桃符山祖師堂特設道之一,司職糾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