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粒撓撓臉,眼珠子急轉,猶豫著如何開口。
老觀主猜出的心思,以心聲笑道:“告訴那個歲除宮天然,某人的那副牽線傀儡徐雋,他躋了十四境,自然是有一份大道回饋的。尤其蠻荒斐然與晷刻兩心相契,正式結為道,讓一座天下的天地大道相契至此,是萬年未有的事,助力極多,大道裨益之,可想而知。那麼某人的兵解是真,死是死不了的。”
“兵家行事,環環相扣,步步為營。都在某人的算計中了。再等劉羨與賒月于今年五月五結婚,之后你們家山主,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結為道,諸如此類的事,攢得多了,相信某人用不了多久年月,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舒舒服服躺著,重返巔峰。”
小米粒一字不差默默記下,稍后回去就跟編譜稟報軍。
謝狗驚嘆不已,“原來箜篌的道,腦子這麼好使啊?難怪我們這位編譜平時不腦筋。”
老觀主說道:“時代不一樣了,一萬年來,煉氣士的道力不見漲,心力是要高出許多的。他這位道,暗中手段,多了去。”
謝狗冷不丁問道:“那位真無敵,不會死翹翹了吧?”
老觀主斜眼看。
坐鎮白玉京的掌教余斗,與離開白玉京領劍的余斗,能一樣?
謝狗哦了一聲,那就是沒死。可惜鳥。
老觀主說道:“高孤在地肺山華宮的最后一場道會,所講容,看似是為下五境道士傳授的道法,實則大有深意,修道資質越好的,反而越要聽聽看。”
原來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青冥天下公認煉丹第一人。道會之上有三講,一講仙、凡魂魄的異同。二講人為何可貴,三百六十五氣府如何為一座長生橋,細說人小天地儲君之山的定位、開辟與不同本命間的妙配置,如何才算最優解。三講陸沉的說劍篇和齊論,其道高在何,其如何落實。
當時山中聽眾極多,通過鏡花水月,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聞道。
只是他們當時都不清楚,高孤此次現,既是傳道,又是言。老觀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擺在那邊,匿其中,連他都有些收獲。
謝狗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啥資質越好的,過于含蓄了啊,碧霄道友直接報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謝狗正發愁如何教柴蕪呢。
老觀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簡,遞給怎麼看怎麼別扭的貂帽,提醒道:“收好。”
“得令!”謝狗前傾,低下頭,畢恭畢敬,雙手接過那枚玉簡。
老觀主眼皮子微,進了落魄山才幾天,就這幅德行了?
謝狗得手之后,便隨手將玉簡往袖子里一丟。
老觀主以心聲說道:“告訴你那位陳山主,別學算卦了,他份、境地特殊,再加上此道資質太差,算不準的,毫無意義。”
謝狗說話不過腦子的,“算不準?算出了吉兇,再顛倒看結果,不也是一種準確?退一萬步說,最不濟也是個參考,變相的窮舉法嘛,逐‘一’驗證,先將這個一排除在外,也不算白費功夫吧,怎就是全無意義了。碧霄道友這話說得不……”
本想說一句不過腦子,只是看在老道士與小陌是摯友的面上,算了,免得被碧霄道友記仇,回去就在小陌那邊說自己的壞話。
老觀主默不作聲。白景的腦子,是真好。與小陌結為道,確實是誰都不虧待了誰,沒什麼高攀與下嫁,世間罕見的良配。
只是當下這副尊榮,與那白景真,是不是太過天差地別了。
謝狗悻悻然,顧著為自家山主仗義執言了。
老觀主瞥了眼某地,“陳大道友,這就是你所謂的上心不分心?就是這麼閉關的?”
扶搖麓那邊,那道場沉默半餉,大概是好不容易醞釀出個既穩重又誠心的措辭,“前輩,這關起門放心其者,可以守神可放神。”
老觀主嗤笑一聲,站起。小米粒立即跟著起。
謝狗打了個酒嗝,依舊盤坐在長凳上,雙手抱拳,晃了晃,算是與碧霄道友拱手作別。
老觀主取出一支卷軸,拋給謝狗,“有機會轉給湯和尚,算是預祝他的弟子合道功。”
謝狗不愧是謝狗,與碧霄道友半點不見外,當場打開卷軸,一幅畫,上邊只是畫了六竿墨竹,留白極多。
鈐有兩方鑒藏印,白文“六清凈”,細朱文印“如是觀”。
謝狗重新卷起畫軸,抬起胳膊,往袖中一丟,抬頭問道:“道友能不能換件禮?”
老觀主問道:“睡不小陌,你就要當尼姑?”
貂帽趕忙轉頭呸呸呸,與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說啥呢,咒我呢,信不信以后我不許小陌跑去跟你喝酒?!”
老觀主笑呵呵。
高大形一閃而逝。
道場,道冠者陳平安坐在那把夜游劍上,一手雙指捻住那件鮮紅法袍,一手捧腹大笑,“哈哈,陳大道友。”
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道冠者手了眼角,忍住笑聲,問道:“以后哪天高兩境了,也要如此禮敬前輩麼?”
陳平安淡然道:“即便到了十四境,更要禮敬前輩。”
道冠者回去忙正事。
約莫半個時辰過后。
果然,來了。
量雄偉的老道士,悄無聲息出現在太虛境界中。
陳平安站起,打了個稽首禮。
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老觀主擺擺手,“免了,貧道來落魄山,不是稽首來的。”
陳平安一時語噎。
老觀主也不與這位陳大道友廢話半句,開門見山道:“貧道在此游覽片刻,問題不大,多上點心,自行查補缺便是。”
言語之際,老觀主拋給陳平安一塊大如壯漢拳頭的隨形章,“此稀罕,世間僅有了。你先雕刻一對素章,剩下的邊角料,就當是你的刻工潤金了。”
“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的并州,青神王朝那邊,有個劍修傅玄介,年紀不大,資質很好。早是你的羨慕者了,尤其是見識過了你在大木觀的傳道風采,愈發心悅誠服。刻出一對素章過后,其中一方,邊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白文底款,刻‘神一到何事不’。”
“另外一方,邊款容隨便刻,胡謅幾篇你最擅長的打油詩都。”
陳平安已經招手將那一截斷劍,雙指握住劍尖,以此作為刻刀。
坐在一張團上邊,前擺放著一只案幾,香爐一只,炊煙裊裊。
案幾放了些咫尺和方寸,還有一堆道書和十數張符箓。
陳平安“下刀”的作極為凝滯,由此可見,印章材質的堅韌程度,猶勝磨劍石。
陳平安抬起頭問道:“耗時不短,前輩能等?還是讓謝狗帶去青冥天下?”
老觀主淡然道:“文廟和白玉京催不了貧道,前者需要盯著兩艘渡船的軌跡,后者暫時顧不上貧道的去留。”
陳平安默不作聲,神如常,繼續低頭,小心翼翼“刻石”。
顯而易見,在老觀主眼中,文廟就只是禮圣,白玉京就只有余斗。
陳平安神專注,每刻一刀,都要反復打量數次,隨形作素章,先劈斬玉石,在老觀主的眼皮底下,豬油蒙心了才會工減料。
閑來無事,一部《丹書真跡》,老觀主手抓在手中,直接翻到最后兩頁,竟然全是空白。
老觀主朝書頁上輕呵一口氣,再雙指并攏,打消全部制,現出兩張符箓和數百字的批注。
很巧,其中一張符箓名為“長生橋”,差不多就是高孤傳道三講之一。
修道之人的一座長生橋,其實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氣府的串聯之。
人生而有之,這又是煉氣士的大道基所在。
世間每一張大符的繪制,千難萬難,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越是需要付出與之“等價”的結果。
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靈氣的不說,還會折損自多年道行,更有甚者,還需要消耗畫符之人的功德和氣運。
陳平安落刀變得大起大落,有了素章的雛形,休歇片刻,了手腕,問道:“我這些手段,擋不擋得住吾洲的襲?”
老觀主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先手從案幾上捻住一張笑了笑,“青同這個一味貪多什麼都想學、什麼都不的廢,唯獨學習符箓的資質,還算湊合,能從陸老三那邊學來這一手‘忽然符’,估計花了兩三百年,才能得個勉強‘神似’。只是陸老三也是從他師尊那邊的‘萬年橋’學來的,已是次一等真跡了,青同再仿,又是一層失真,到了你這邊,又過了一手,呵。”
老觀主再抓來一張中土家陸氏首創的“真相符”,點頭道:“就算吾洲親臨浩然,你靠著那些七八糟的手段,再加上這張有點小意思的斬尸符,祭出之后,與真無異,可以替死,連用三張,斬尸符再配合忽然符,跌一境,足夠支撐到別人來救你了,命無憂。前提是吾洲只奪寶,不想著殺人,同時也不想被小夫子抓去文廟功德林吃牢飯。”
陳平安問道:“有無可能,會被吾洲連破六符?”
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為?吾洲就那麼有閑逸致,陪你玩捉迷藏啊?”
陳平安繼續忙碌起來。
老觀主再抓來案幾上邊相鄰擺放的三張大符,“陸老三的奔月符,吳霜降的玉斧符,再加上這張白日舉形寶箓,嘖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昔年的泥子年,如今都能幫人傳道護道了。下了這麼大的本錢,都用上了降真青綠箓,是想著三符合用,疊陣為一,好幫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圓滿之后證道飛升?”
陳平安頭也不抬,笑道:“人所托,忠人之事。”
老觀主問道:“為何不學一學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陳平安無奈道:“學不會。”
老觀主搖搖頭。
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陳平安心領神會,當即問道:“當年李二前輩教拳,有個很新鮮的說法,他說人六百三十九塊,就是天地的山岳、龍脈,純粹武夫開山越多……”
老觀主打斷陳平安的言語,“不用跟貧道嘮叨這些武學門道,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想著從貧道這邊驗證什麼了。”
之后陳平安便沉默刻石,兩方長條素章,終于了。邊角料,還真不。
老觀主點頭道:“可以刻字落款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照實說道:“三千言,必須一氣呵,神連續。我刻不出,暫時沒把握。”
老觀主嘖嘖稱奇,“貧道不稽首,你就不刻字?陳山主還真是沒有隔夜仇啊。”
陳平安無可奈何,先前自己哪里想到這玉石材質如此堅。這會兒汗流浹背,可不是作偽。
老觀主笑道:“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著,下次去青冥天下,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給傅玄介。”
陳平安如釋重負,三千言不敢胡下刀刻字,另外一方素章的邊款打油詩,那還張個什麼,稍微刻岔了,那寫意!
老觀主說道:“邊款的容字數,你自己決定,甚至可以不刻。但是落款,傅玄介卻是有要求的。而且貧道今天必須帶走。”
陳平安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落款是什麼容。”
老觀主須而笑,“也簡單,就一句話。”
陳平安趕說道:“我能不能直接與前輩買下這方印章?”
老觀主說道:“你確定自己買得起?”
陳平安小聲說道:“賒欠行不行?”
老觀主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很想說一句,我覺得毫無問題啊。
老觀主瞇眼捻須而笑。
陳平安倍無力,“哪句話?”
愈發想念小陌了,小陌在場就好了。
老觀主緩緩說道:“‘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