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安。”

“那時父皇訓斥諸位皇子時，總會帶上你——容九安如何如何，你們又如何如何，你們這些蠢材，再讀十年書都比不上人家容九安……”

“容九安，本王可是在你的影下熬了好些年頭啊。”

容玠不聲地直起，眼眸低垂，口吻謙恭卻不卑弱，半晌才道，“殿下是皇子，炳如日星，怎會被區區一粒塵芥遮去輝。”

端王一愣，終于轉過頭來，出一張與容玠年紀相仿的英俊面容，只是那雙眉眼更溫潤親和，不似容玠般清冷疏離。

“久聞不如見面……”

端王角微彎，面上的笑意更甚，“容九安，你倒是與父皇和顧先生口中說的不大一樣。”

那笑容裏帶著些恰如其分的世故，剛好能人放下戒備，卻又不覺得油。

容玠回應道，“人都是會變的，殿下。”

端王若有所思，忽然又想起什麽，朝容玠擺擺手，“你且先坐下等等，待本王送客後，再來與你敘舊。”

送客……

容玠神微頓，目逡巡了一周，水榭除了他們兩個，再無旁人。

正當他奇怪客從何來時，窗外忽然約約傳來子的談聲，且那聲音漸行漸近。

端王明顯慌了一下，側朝窗後躲了躲，又手將半開的窗戶掩了大半，還轉頭朝容玠拼命使眼，示意他躲到自己後不要作聲。

容玠一一照做，順著端王視線朝窗外看去。

雕花窗只剩下一道隙，剛好能看見一個下人領著兩個子從對岸的水畔經過，其中一個穿著杏黃三澗的子背影怎麽看怎麽眼。

下一刻，那子在樹影下側過臉來。清水芙蓉的面孔，靈狡黠的眉眼……

蘇妙漪？

容玠一怔，目轉而看向端王。

見端王眼笑眉舒地著窗外，臉上一幅興味盎然的表，容玠的眸微微一沉。

“你們這池塘我已看過了，形狀不好。”

水畔，江淼負著手走在最前頭。

六合居的下人手裏捧著紙筆，跟在江淼後一邊記一邊應和，“是是是。”

“所謂片前半月塘，財谷百千倉，該改半圓形。”

下人筆鋒一頓，面難，“……江半仙，可我們這本來就是半圓形。”

江淼噎了噎，“是嗎？我怎麽看不出來……那裏是不是垮了一塊？這半圓垮了一塊，便有了尖角？極為不祥！必須重新修整！”

蘇妙漪落在最後，一臉懷疑地聽江淼胡扯。

“還有這水面上的落葉，浮了一層，會給水帶來污濁之氣，也必須日日清掃。”

“至于這水裏的魚，我方才也瞧見了，不好，也得換。這宅子屬火，而這些魚是金白二，五行屬金，金火相克，這些魚會被克死的……對了，這魚的數量上也要注意，別養那麽多，養個八只或者九只就夠了。行了，基本就這些……”

話音未落，蘇妙漪卻是突然從後頭竄了出來，“還有一點！”

江淼和下人不約而同看向蘇妙漪。

“江半仙方才還同我說了，這別院的位置其實也不大好。山上濁氣下沉，恰巧彙集在此，因此這宅子裏才輒有不祥之征。”

江淼挑眉，“我說過嗎？”

“說過啊。可你也說了，這別院是主人心打造，不好人棄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這別院裏盡可能多的養些浩然正氣，扶正祛邪，制濁氣！”

六合居的下人也懵了，剛想開口追問，卻被江淼搶了先。

“那這浩然正氣，要如何養？”

蘇妙漪笑盈盈地從袖中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六合居的下人，“這便是江半仙已經想好的應對之策。”

下人看看蘇妙漪，又轉頭看看江淼，“這，這是……”

“這世間最能涵養浩然之氣的，除了行萬裏路，便是破萬卷書！這是一份書單，貴府上下若都能修養、博通經籍，自然就能驅散府上的濁氣！”

蘇妙漪心地給那下人指了指冊子上的地址，“若有需要，直接來我們知微堂訂書便是。”

“……好。小的一定如實稟告。”

下人迷迷糊糊地將冊子收進懷裏，轉繼續帶路。

江淼與蘇妙漪在後頭竊竊私語。

“你說得還有鼻子有眼的？”

江淼嘖了一聲。

“彼此彼此，還不都是跟你學的。”

“你這師……”

二人正頭接耳，忽然，蘇妙漪敏銳地察覺到什麽，驀地回過，朝池塘對岸的水榭看去。

可除了一片被夾在窗外的青帷紗，什麽都沒發現，于是很快就收回視線。

水榭裏，最後一扇掩著的窗扉被闔上。

待蘇妙漪一行人的腳步聲徹底走遠，端王才松了口氣，轉回到梨木鐫花椅上坐下，又稔地招呼容玠，“九安，坐吧。”

“殿下要送的客，便是這二位？”

端王喝了口茶，“本王這六合居風水不大好，每年都要請那位江半仙來看看。至于另一位……”

話音頓了頓，端王挑眉，笑道，“本王倒是未曾見過。不過瞧著也是個有趣的子，改日派人出去打聽一番。”

容玠抿，默不作聲。

端王放下茶盞，與容玠寒暄了幾句，問扶縣主的近況，問容玠如今在府學的境遇。

“你雖錯過了科舉，可卻趕上了朝廷振興學。這直取仕的名額，一看家世，二看行狀，三看才學。單論這三樣，臨安府學裏還有誰能比得上你容九安？”

“棘手的，恰恰是這家世。”

容玠不聲道。

端王愣了愣，也想起什麽，反應過來。

直取仕所論的家世，并非指父祖輩的仕宦資歷和爵位高低，而只重“清白”二字。

何為家世清白，祖宗無犯罪之男、親族無再嫁之。

容玠的祖父和父親，均是罪臣。可皇帝當年并未追究容家其他人的罪責。所以容玠既是罪臣之子，卻又并非賤籍，說清白也可以，說不清白也有理有據，只能看負責評議的學究竟是何心意。

“原來顧先生讓你來六合居，是為了這件事。”

端王若有所思，“這有何難。本王待會便手書一封，替你作保。”

見他答應得如此幹脆，容玠眸微閃，“汴京怕是有人不願看見草民朝，若此事鬧大，或許會連累殿下。”

端王笑了，“旁人願不願意見你朝，與本王何幹。只要此事不會怒父皇，本王做就做了……容九安，你別忘了，你家府上還掛著那塊‘鸞翔集’的賜匾額，有那四個字在，誰敢說你一句不清白？”

容玠掀了掀，起朝端王道謝。

“走吧，去書房找筆墨。”

端王倒是幹脆利落，想清楚容玠的來意後，便直接帶著他離開了水榭。

二人沿著水畔朝書房走去，池塘邊已經沒了江淼和蘇妙漪的影。

端王卻忽然頓住了腳步，指著那鋪滿落葉的池塘問容玠，“九安，依你看，本王這池塘為何養不活花草和錦鯉？”

容玠也轉眼看去，停頓片刻，道，“這塘裏引的是山泉水，比尋常的池水更清冽。可養的花和魚，都是喜溫忌冷的種類。再加上落葉未能及時清理，髒污了水質，所以才會如此。”

“所以，與江半仙方才說的風水忌諱沒什麽關系？”

“關系不大。”

端王回看向容玠，“既如此，你方才為何不說？”

“非所言，勿言。”

容玠擡眼，不偏不倚地對上端王的視線，“殿下并非不清楚這池塘的水，之所以任由那半仙信口開河，自然有殿下的理由。草民若貿然穿此事，便是逆勢而為，豈不是徒惹殿下不快？”

“既如此，現在為何又肯說了？”

“因為殿下問了。殿下既這麽問，便是想聽草民坦誠相告。草民此刻回答，便是順勢而。”

端王笑了起來，笑聲裏多了些真實意，“容玠，從前我只覺得你過于清正剛直，與我并非是同路人。可今日一見，原是我錯了，先生才是對的。”

說著，端王手拍了拍容玠的肩，定定地看著他，“順勢而為、借勢而進，固然是做人之道。可我不是個安于天命的人，想來你也是如此。”

容玠側頭，目看向端王扣在他肩上的手指。下一刻，他聽見端王忽然變得鄭重的聲音。

“既等不來天時，容玠，你可願與我一同造勢？”

***

離開六合居時，是總管親自將容玠送到門口。

總管本要為容玠安排下山的馬車，容玠卻拒絕了，“不必勞煩，我已讓上山的車夫在外等……”

看向六合居外空空的山道，容玠的話音戛然而止。

“那車夫等了一會兒，嫌時間太長，便自行下山了。”

六合居門口把守的護衛如實回答。

總管剛要轉去安排馬車，卻見一輛馬車已經被牽到了門口。接著，後便傳來兩個悉的聲。

“這六合居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真的不能見一面麽？”

“別想了。我來了三次了，一次都沒見著人。”

蘇妙漪和江淼從六合居走出來，竟是和容玠撞了個正著。

蘇妙漪一愣。

江淼也面詫異，朝六合居裏又看了一眼，“容玠，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容玠向蘇妙漪，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得一旁的總管笑道。

“原來容公子和江半仙相識啊，那正好，容公子便隨二位的馬車一同下山吧。”

馬車緩緩朝山下駛，在總管的目送下離開了六合居。

車，江淼坐在正中央，容玠和蘇妙漪各坐在一側，彼此都在不聲地打量對方。

“義兄來六合居做什麽？”

蘇妙漪瞇了瞇眼，問道。

“這話該我問你。”

容玠掃了一眼江淼，又看向蘇妙漪，“來六合居是來看風水的，你來這兒又是看什麽？看山看水，還是看人？”

不知為何，蘇妙漪從他那波瀾不驚的口吻裏，莫名聽出了一火藥味，于是也忍不住嗆聲道，“我來看什麽……與義兄無關吧。”

“那我認不認識六合居的主人，又與你何幹。”

江淼聽得頭疼，幹脆往角落裏一靠，將自己的袖袍往頭上一蓋，兩耳不聞車事。

蘇妙漪被容玠噎得沉默了一會兒，才皺眉問道，“容玠，我今日哪兒招惹你了？”

容玠角微抿，移開視線，半晌才道，“蘇妙漪，六合居的主人不是你能招惹的。”

聞言，蘇妙漪又打起了神，子微微前傾，聲音也低，“連你都要登門拜訪，想必定是當朝權貴吧？是不是比顧玄章還要厲害？義兄若是怕我闖禍，不如給我個底，我絕不外傳……”

容玠轉眼，正對上蘇妙漪那雙盈著好奇和期待的桃花眸。

「瞧著也是個有趣的子，改日派人出去打聽一番。」

端王的話又在耳畔回響。

容玠的臉忽而有些僵。

他沉片刻，角略微勾起一抹弧度，“那我便只能同你說一句。”

蘇妙漪的眼睛瞬間亮了，又朝容玠湊近了些，“你說。”

桂花墨摻雜著些許脂的清甜香氣撲面而來，容玠眼睫微垂，眸晴不定地落在蘇妙漪耳畔，落在那縈繞在頰邊的幾縷發上。

他啓道，“與顧先生相較，六合居的主人確實更德高重。”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尤為清晰，甚至有些刻意。

蘇妙漪眸微，瞬間就領會了其中含義。

失地直起，靠回車壁，一邊搖著扇，一邊滿臉惋惜。

……原來是個糟老頭子啊！

本以為這六合居的主人是個年輕缺心眼的財主，蠢是蠢了些，可若是生得樣貌俊俏，說不定還能與江淼上演一段郎妾意的佳話。

可這“德高重”……

蘇妙漪渾寒聳立，徹底打消了牽紅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