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第章 毒計 “這傷口不對。”……

城以北百餘裏, 一條黃塵古道蜿蜒如蛇，橫貫南北，乃是連通大虞與北淵雍州的要道。

而此刻, 這條大道上出現了一片麻麻的、衫襤褸到辨不出原本的人影。

不, 他們甚至不能稱之為“人”。

而是一群或穿著破舊草鞋，或著腳, 管裏灌滿雪水與泥沙的牲口。紛飛的雪粒狠狠拍打在那一張張黝黑髒污的臉上, 割破糙紅腫的皮, 流出淚一般的屢屢鮮紅來，哀嚎著朝遠齊整列陣的大虞將士揮手求救。

而在這群逃難者後, 一隊北淵騎兵正在飛速近, 仿佛一柄尖刀, 隨時準備撕碎這批已經疲力竭的“叛徒”。

沈荔分辨出了幾位夾雜在北淵難民裏的儒生影, 他們扶著裝滿箱篋的馬車, 跌跌撞撞地隨波逐流，既怕大虞不肯接納他們, 又不得不被後追殺而來的鐵騎得拼命向前跋涉。

張晏拄杖下車, 袍沾染塵霜也顧不得拂拭，急聲道：“北淵兵已至邊境，就要追上南投士子, 殿下何不發兵接應？”

沈荔知道蕭燃在思忖什麽。

若只是按原計劃, 接納數十名南投避難的北淵士子，倒是件相對簡單的事。可現在，那群士子已經被沖散進了數百名北淵流民中, 短時間本無從分辨。

等待這位年主將的，是兩個選擇：

要麽橫兵列隊，全部拒收, 眼睜睜看著這群流民死于北淵兵的刀下；要麽盡數接納，驅走北淵兵後再逐一排查。

多接納數百人，就意味著多數百倍風險——萬一這群流民裏混了幾個刺客，或是細作呢？

電火石間，已有北淵騎兵追上隊列最末的婦孺，寒劈下，花飛，凄厲的慘聲迅速攪了這支潰蟻般的流民。

“將軍！將軍救我！”

“救命啊！誰能來救救我們！”

“數十年前，我們也曾是大虞的子民啊！”

他們哭著喊著，舉起雙手，跑得幾嘔氣絕。

“你們退後，離遠些。”

蕭燃看向沈荔，隨即收斂目，風雪將他的面容襯得冷酷而堅定，“弓手戒備，騎兵上兩側坡道截擊。其餘人，隨我沖！”

沈荔命商靈駕車退後百步，蕭燃已一拍馬，領著數百親兵迎向奔湧而來的流民。

如兩水流相融，彙，而後而過，將那群惶然無措的北地流民護在了大虞的旌旗之後。

如雪的槍刃紮進一名正在追殺流民，而來不及撤退的北淵騎兵中，繼而借著戰馬的沖勁，迅速貫穿第二名北淵兵的鎧甲，直將二人穿一串，掀翻馬下。

幾乎同時，大虞騎兵自兩側坡道沖下，將北淵的追兵截斷在大虞的界碑之前。

“此乃我大虞境，後乃我大虞子民！”

蕭燃輕抖手腕，震落槍刃上的珠，年輕冷峻的面容凝著排山倒海的淩寒殺意，“爾等越境一步試試！”

他的聲音不算大，卻似有千軍萬馬之勢，震得那二百北淵兵紛紛勒馬，戰馬嘶鳴著人立而起，再不敢前進半步。

最終敵軍面面相覷，紛紛調轉馬頭，潰逃而去。

而另一邊，劫後餘生的流民終于停止了奔跑，有的茫然地站在原地，尋找親眷的影；有的則力竭坐在被雪粒打的黃土上，拍著大又哭又笑；還有的人累得一頭栽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來……

那群北淵士子漸漸自人群中析出，一個個破冠散，形容憔悴，扶著那車不惜以命相護的珍貴典籍、石經碎片，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來。

王容信上提及的十六名王氏門生、近百王氏親眷，最終只剩下這伶仃的三十來人。

“商靈，小心些。”

沈荔低聲吩咐商靈戒備，這才搴簾下車，迎向正著急張的張晏，“張博士，眼下勢急，王氏門生的份需你我共同查驗，再由這些門生擔保，逐一確認其家眷份，登記造冊後再予郡王審查。”

頓了頓，眸掃過不遠那群惶惶不安的流民，低聲道：“事關千百人的命，萬不可有半分疏。”

茲事大，張晏面上也多了幾分凝肅：“老夫自然省得。”

說話間，那群王氏門生與親眷已行至眼前。

他們相互攙扶，著憑借恩師一封書信便應約前來的兩名虞朝夫子，不由淚眼婆娑，齊刷刷攏袖折腰，鄭重一禮。

“賢侄！何至于此！”

張晏恨不能丟了拐杖，快步向前扶起為首的那名青年才俊，將那雙布滿凍瘡與泥灰的手攥住，又用力搖了搖，紅著眼眶哽咽道，“諸位遠道而來，歷經生死，辛苦了！”

“虞朝救我等于危難，此恩沒齒難忘！”

那名雖形容狼狽卻不掩其仙鶴之姿的青年抖，環顧四周一眼，方向前一步，“張公，小心那群流民哪！”

張晏年紀大了，耳力不佳，一旁執筆造冊的沈荔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心下一：“先生此言何意？”

青年尤息不定，斷續道：“有幾個人，跟了我等一路，目詭譎，似有敵意……”

“是啊，幾個正值壯年的漢子，在哪裏活不下去，為何要跟著這群老弱南下呢？”

另一名年的王氏門生向前，焦急道，“何況他們腳步沉穩，總有意無意圍著我等儒生打轉，看起來不像流民，更像是逃兵或是監視……”

仿佛印證他的話，流民中忽而傳來一聲悠長尖銳的口哨，像是某種圖窮匕見的暗號。

沈荔覺得自己大概同蕭燃相久了，在他防不勝防的“襲”下也練出了幾分靈敏。

總之當那些目兇的漢子倏地起，擡臂出袖中藏的袖弩時，已下意識拽住那兩名毫無防備的王氏門生，將他們用力朝後拉去。

同時商靈拔刀向前，利落斬斷飛來的集弩箭，可仍有一支斷箭失了準頭，過沈荔的左臂，刺一名王氏子的中。

刺客沒有等到第二次出手的機會，便被高警戒的弓兵中，撲地沒了聲息。

剩下的一人正逃跑，被及時趕回的蕭燃斬于馬下。

“你沒事吧？”

蕭燃下馬大步走來，擰著眉道，“我看看……”

“無礙，只是一點傷。”

沈荔攏了攏披風，蓋住那點沾的袖破口，轉安驚的士子們，卻被察覺到不對的蕭燃一把抓住手臂。

“等等。”

蕭燃凝視臂上的跡，目陡然一沉，“這傷口不對。”

七百裏外，北淵平秦侯府。

“蕭燃此子勇冠三軍，乃天生將才。若再容他五年，恐怕天下再無人能與之爭鋒。”

魏稷輕捋胡須，一雙鷙的狐貍眼微微瞇著，閃著政客的老辣鋒芒，“侯爺吞并虞朝，為國主立開疆之功，則必先除去此人。”

此計不僅是為新主盡忠，更是為了保全魏氏滿門的命——

他背叛虞朝，獻城投北，已是沒了退路。扶離被蕭燃收複後，他領著家眷如喪家之犬般奔逃至北淵，獻上“圍魏救趙”之計做進之階，卻被蕭燃識破，毀在了一群手無縛之力的流民與儒生手中。

如今這招“禍水東引”，卻是萬萬不能失效了。

只有如此，他方能在北淵站穩腳跟，才能保全妻兒命，使他們不再惶惶然東奔西逃，夜夜被梟首的噩夢嚇醒。

“非是本侯不信任先生，實是蕭燃勇猛無雙，非常人能近。”

主座上的平秦侯顯然還有顧慮，端起茶盞，複又放下，“那幾名死士混流民中，當真能功刺殺虞朝虎將？”

“當然不能。”

見平秦侯投來狐疑的目，魏稷出一個老謀深算的笑來。

“因為此計的真正目標并不在于蕭燃，而在于那群南投的王氏子弟。他們舉族南投，此事若傳開，北淵士人難免效仿，可若是王氏子死在了虞朝境……”

“先生的意思是，死士真正要殺之人，是那群南投避難的讀書人？”

“非也。”

魏稷擺擺手，意味深長道，“殺死那群士人的，分明是虞朝的虎威軍統帥，蕭燃啊。”

平秦侯立即會意，相視一笑：“不錯，是為蕭燃所殺。”

“即便死士未能盡數誅殺南投士子，只要傷得幾個虎威軍的將士，以蕭燃的子，必會屠盡所有可能為細作的流民洩憤。屆時侯爺再請些名士、儒生大做文章，口誅筆伐，說他殘殺賢士，屠戮降民，則虞朝必聲名盡毀，侯爺與國主豈不高枕無憂？”

魏稷緩緩道，“殺人誅心，勝過刀兵。北淵上下見此形，誰還敢生出二心？待虞朝自毀長城，則我大淵可坐收漁利。”

一樁長虞朝氣勢、滅北淵威風，令北淵國主頭疼了多日的南投案，就這麽輕松化解了，順帶還了蕭燃一把！

平秦侯心生佩服，連連掌稱妙。

但他心裏，還有最後一點小小的疑。

“可若蕭燃護住士子，又不殺流民，則當奈何？”

“不可能。”

魏稷捋須一笑，將目投向窗外的那一株雪松，“蕭燃再勇猛，終歸只是個氣方剛的年。以魏某對他的了解，此子厚待下屬，又極為護短，斷不會咽下這口惡氣。”

一片碎雪隨風卷起，掠過雲凝結的天空，飄飄然落在沈荔的眼睫上。

尚未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已全然失去控制，地倒在了蕭燃懷中。

“止不住，那弩箭有問題。”

蕭燃將沈荔抱上馬車，迅速撕開的袖，沿著那道兩寸長的破口狠狠吸了一口毒，呸進黃沙中，而後扭頭喝道，“醫師呢？還不滾過來！”

沈荔呼吸有些急促，意識尚十分清醒，略一沉，便反應過來：“箭上有毒，對嗎？方才那名王氏子，他的傷勢比我厲害……”

“噓，別說話，不會有事的。”

蕭燃又為吸出一口污，眉頭皺，瓣染，面冷得可怕。

這時，武思回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自馬車外響起：“殿下，那群流民中恐還有細作，該……如何置？”

蕭燃抱著沈荔，眼底暗流翻湧，似要吞噬一切。

“傳令下去，將他們盡數……”

話未說完，一只的、有些發燙的手溫地握住了他。

蕭燃一怔，卻見那細的拇指輕輕蹭了蹭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帶著些許安的意味。

“此乃北淵的謀，意圖嫁禍殿下，損我大虞賢名。”

眼皮漸沉，沈荔緩了緩呼吸，方費力向蕭燃，“殿下，不可憤而殺之。”

蕭燃低頭，著那雙漸漸渙散，卻依然澄澈和的眸子，不知為何，間忽而湧上一酸，灼得眼眶發熱。

“嗯，我知道。”

他艱難闔目，將那焚燒髒腑的熾烈暴怒與鼻腔的酸熱，一點點咽回腹中。

再擡眼時，赤紅的雙目已恢複清明，將剩下的半句命令補完：“傳令下去，將他們盡數送營中，等候排查。”

沈荔這才放下心來，終于抵擋不住如水般襲來的困意，墜一片混沌的黑暗。

這個覺睡得并不安穩。

的呼吸發燙，渾燥疼，邊還總有一群嘈雜的人在爭辯著什麽。

“……這位郎傷勢較淺，理應中毒不深，怎會變得如此嚴重？”

“我家郎自弱，質不比常人，還請二位醫師速速解毒才是！”

“非是我等不盡力，而是此毒奇詭，聞所未聞啊。”

“不好，郎吞不進藥湯了！”

“……”

“……不能再拖下去了。”

終于，有一個沙啞異常的聲音說道：“本王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解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