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獻書 “葡萄酸，不……

沈荔聞言, 眼中恍然若雲開霧散，驟然清明。

曾經迷茫的東西，都在陸雯華的一番自剖中找到了答案。

凝對方, 輕而堅定道：“這句話, 該是我對你說才對。”

陸雯華眨眨眼，面詫異：“夫子何出此言？”

斜若金紗鋪地, 樹影搖曳, 如同鎏金的輕紗上印就的暗織花。

沈荔角微揚, 綻開一抹輕淺的微笑，低道：“我想, 我也找回自己丟失的道了。”

說罷, 略一頷首, 抱著書卷起, 步漫天霞之中。

蕭燃在馬車中補覺, 聽踏腳上車的輕響，立刻便睜開了眼。

他撇了撇脖子, 面上沒有半分久等不至的焦躁, 擡首便勾起毫不吝嗇的笑，為鳴不平：“學宮須得給你漲工錢，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

“何止？”

沈荔搴簾落座, 將書卷整齊疊放一旁, “平日為兩宮禮學師，偶爾兼騎夫子，課前為門吏巡邏, 課後為雜役跑，每旬還需充當刀筆吏，寫些歌功頌德的文章辭賦。”

蕭燃抖著肩悶笑不停, 擡掌給了腰，問道：“誰教你的？”

“夢魚說的。”

後腰上男人的手掌溫暖朗，力度拿得剛剛好。沈荔輕輕喟嘆一聲，說起正事：“我知道謝漣的下落了。”

聽簡單敘述完經過，蕭燃眸微瞇，似是想起了什麽：“在城客舍時，我說怎麽見大清早提著燈籠在外逛，原是與謝氏子有過這麽一段舊事。”

他輕哼一聲，挑開氣的竹簾，吩咐隨行親衛：“讓武思回領一隊人馬，去西市口棗枝巷第三家，將謝家子押回來。”

“等等。”

見沈荔似有話要囑咐，蕭燃心有靈犀般，了然一笑。

“你同我說過，若上位者不信律法，則底層百姓更不律法保障……我都記著呢。放心吧，謝漣是你的學生，我與他也沒什麽深仇大恨，自當依律行事，不會當街殺人。”

他滿眼都寫著“我如今可聽話了”的自得，片刻，角揚起冷峻的弧度：“再說了，還得用他釣出謝敬的供詞。”

歲月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去歲還一口一個“以殺止殺，不遵禮法”的人，如今也能坦然同談論“依律行事”了。

“不是這個。”

沈荔輕一笑，溫聲叮囑，“小陸畢竟是未出閣的郎，從家中搜出疑犯，終究易招惹口舌是非。我想說的是，你能否在不影響緝捕的前提下，護一護小陸的聲名？”

“這個簡單，我讓他們扮做仆役幫工，便宜行事即可。”

蕭燃屈指支著額角，想起那學生伶俐倔強的模樣，笑道，“不過，你那位學生看起來，不像是在乎口舌是非的人。”

“在不在乎是一回事，有沒有人替著想，又是另一回事。”

夕自氣的竹簾中灑，如同一泓明淨的秋水，緩緩淌過清冽而和的眉眼，為那姣好的面容鍍上一層淡金的暖。

蕭燃直覺心口怦然一跳，湊近了些，低低耳語：“回王府，還是去你的私宅？”

這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沈荔卻思索了許久。

“先去長公主府。”道。

蕭燃有些意外：“你想同阿姊用家宴？可要上你哥一起？想吃什麽，我提前讓阿姊府裏準備……”

“不必。”

沈荔將那本鑽研了大半年，焚膏繼晷修改潤了無數遍的《石經注解》全稿平鋪于膝上，仿佛做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抉擇。

“只需稟告長公主殿下，雪前來獻書即可。”

方才陸雯華的一句話，無意中警醒了。

小陸說：“哪怕子有經緯，才比天高，將來也不過如夫子這般，做個師罷了。”

這句話如金鐘鏗鏘落地，在沈荔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音。

這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所的高度，會影響到後學子、尤其是學生，對將來的認知與期許——

夫子博學如斯，也不過是個月俸二千錢的師，那我們寒窗苦讀十餘載，又有何意義？

沈荔不得不承認，與父親的確有著微妙的相似之。

父親因傷而拒絕出仕，避世于山林；亦因人利用而厭惡殺戮，避世于學宮。

最初擔任禮學師時，甚至是有些茫然的。

只約覺得，有“楊窈”的前車之鑒，應更為謹慎地傳道授業，複原周禮、以約束人心之惡。

而現在，有了更深刻的悟。

秩序重建之時，需有長公主這般史無前例的開拓者，亦需有人做先士卒的燃燈人。寒門崛起，方能照亮底層之路；子登高，為君、為、為謀士，才能引天下子踏出新途。

退避無法使人贏得敬重，前進方知大道朝天。

這才是真正要走的“大道”。

“教學相長，或許能找到你自己的道呢。”

曹公當年之言，猶在耳畔。

直到此刻，才真正懂了恩師這句話中深藏的良苦用心。

車馬抵達長公主府邸時，天剛剛黑。

蕭青璃應是剛從宮中理完政務回來，尚在沐浴卸妝。

聞沈荔親至，竟然只隨意披了件紫金的外袍，以金簪松松綰起滴水的長發，就這麽趿拉著室的解履，很不統地快步迎了出來，眉梢眼角俱是遮掩不住的驚喜和重。

檐下宮燈明麗，照亮階前手捧書稿而立的素倩影，若月下仙人，淩霜而立。

“曹輕羽親傳弟子、禮學師王雪，幸不辱命，已注《石經》七卷……”

沈荔雙手平托書稿，躬一禮到底，聲如落玉道，“特來進獻長公主殿下。”

仲夏的夜風拂過，文袍翩躚，墨發飛揚。

階上明豔大氣的君，階下清雅出塵的師，一站一躬，相映如畫。

沈荔是以學的份前來拜謁，而非“丹郡王妃”，則為公事，而非私……

哪裏是獻書？

分明是借獻書的名義明志擇主，正式歸附于麾下！

蕭青璃驀地一怔，繼而朗聲大笑，步履生風下階向前。的罩袍在風中飛揚鼓，爽朗道：“有令嘉之才，如虎添翼，吾何愁天下不平？”

這位豪邁颯爽的君雙手扶起沈荔，毫不遮掩眼底的興與暢快，與把臂同行，高聲吩咐：“來人，備酒！今日吾心中大喜，當與令嘉秉燭夜談，同榻而眠！”

“阿姊，不能喝酒！”

蕭燃抱臂跟在後頭，著那一濃一淡兩道遠去的倩影，皺眉不滿道，“令嘉與你同榻，那本王怎麽辦？”

事實證明，當兩個人——尤其是兩個聰明的人意趣相投時，便沒有男人什麽事了。

被冷落了一夜的丹郡王如此醒悟。

……

八月的冷宮，雖然算不得真正的寒冷，卻浸了徹骨的凄清荒蕪。

牆角雜草暗生，庭中槐樹枯死，風被阻攔于高牆之外，整座冷宮宛若凝固的死水，悶得人不過氣來。

這對于離至尊之位僅一步之遙，從雲端跌回泥淖中的楊阿婢來說，遠比殺了更折辱。

蕭青璃許是為了博“仁君”的賢名，又許是念及那未出世的皇嗣，在吃穿用度上，并不曾苛待于。

飯食很盛，搭配著安胎的藥膳，馨香撲鼻……

可楊阿婢從來不敢多吃，怕有毒。

在這樣的焦灼與恐懼中，那張秀潔白的臉龐一天天瘦削下去，肚子一天卻比一天鼓脹。褪去無害的稚氣，便顯出鷙的本來。

開始到胎，仿佛一個未知的怪寄生在的肚子裏，汲取養份，翻江倒海，折騰得不得安生。

曾經那麽恨的生母，如今卻有些理解了。

孩子……

孩子的確是這世上最惡毒的存在啊！才這麽小，還沒出生呢，竟然就學會折磨人了。

楊阿婢心想：若不是它能保住自己的命，真恨不得將它從肚子裏拽出，像理那些被扼殺的野貓般，埋在牆角暗的土堆裏。

仿佛覺到母親徹骨的恨意，肚子裏那個可憐的小東西停止了鬧騰，安安靜靜地將自己蜷起來，令人幾乎覺不到它的存在。

楊阿婢對它的表現滿意極了。

只是那些寸步不離、不言不語守著的宮人，實在可惡！們宛若耳目日夜不息地監視著，令不得片刻的息。

每日也只有送飯和請脈的時辰，才能行至門口，過那張仄的小窗，嗅一嗅外頭自由的氣息。

今日送飯的宮，是一張陌生的新面孔。

多年察言觀練就的本事，令楊阿婢嗅到了一微妙的氣息。

趁著冷宮那一雙雙“耳目”短暫接的間隙，低聲音問：“你是謝家的人，還是……那個人？”

宮不答，只是將食盒中的飯菜一樣一樣拿出，置于木質的托盤上。

“是誰都無所謂了……”

楊阿婢輕笑一聲，擡手覆住隆起的腹部，“我肚子裏，懷著天子唯一的脈。無論誰幫我，將來都是位極人臣的從龍之功。”

宮還是默然不語，只是將飯食遞向窗口時，楊阿婢敏銳地察覺到托盤中多了一支嵌著珍珠的金笄。

金笄鈍，既不能用來傷人，也無法用來自殘。

但楊阿婢還是眼疾手快地攥住金笄，飛速藏袖中。

幾乎同時，值守的侍從接完畢，攔下宮手中的托盤，裏裏外外仔細檢驗了一番，見并無異常，這才送冷宮。

楊阿婢的心髒噗通直跳，逃生的希令渾的燒起久違的。

可當假借沐浴之名，避開所有宮人，急切地擰開金笄上鑲嵌的珍珠時，卻見中空唯有一顆淡的藥丸，正散發出甜而危險的淡香。

楊阿婢殺過許多人，太悉這種氣息了。

是毒-藥。

那位不願面的神人，似是慈悲而殘酷地遞給一項選擇的權利——選擇為自己保留最後一份面，去死的權利。

可是，憑什麽！

都走到這一步了，肚子裏還有翻的籌碼，憑什麽要去死！

死的應該是蕭家人才對！

楊阿婢咬牙關，猛地將巾櫛、香膏掃落在地，很快嘗到了上咬出的鐵鏽味。

乒乒乓乓的聲響驚了外間值守的宮人，待們沖進來的瞬間，楊窈已藏好了那支帶毒的金笄。

攥著袖子，朝們擡起蒼白而惶然的小臉來，囁嚅道：“抱歉……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東西。”

……

謝敬倒臺，朝中謝氏門生也被盡數革職查辦。

朝中位空缺，田産充公，正是大刀闊斧推行新政的良機。為了謹慎起見，以免去歲世家叛國投北之禍再起，蕭青璃總要在府中同幕僚、謀士再三商榷過後，方于朝中推行。

為此，長公主府已是連著數日燈火徹夜不息，侍從捧著紙墨、茶點等來來往往，靜謐無聲。

一開始，沈荔面前的飲品尚是清茶。

聊到了半夜，便換了釅茶。

再到後半夜，索換了續命的參湯。

“吾邊向來文臣不足，能堪大用的寒門學子十不足三，還需沈令君多舉薦些品端正、清正嚴明的可用之才。”

蕭青璃抿了口參湯，熬了幾個通宵的眼底略帶青影，卻依舊神奕奕，側首向一整晚都坐得優雅端正的沈筠，“還有抄沒的那萬頃良田，吾想還田于民，將其分發給各地百姓……”

“沒用的。”

喀嚓一聲響，是蕭燃碎了兩顆幹核桃，將裏頭的核桃仔細挑出，剝去苦，置于沈荔面前的小碗中。

蕭青璃將目移向這個一整晚都忙著伺候妻子的堂弟：“說說看。”

蕭燃專心致志挑撿核桃，于是沈荔替他開口解釋：“百姓買不起耕牛，也沒有足夠的農，更無法抵天災，故而難以種出糧食。若種不出足夠養家糊口的糧食，他們還是會賣田求生，重新依附于世家。到那時，殿下分下去的田地，又會為各大世家的囊中之。”

蕭青璃笑道：“沒想到，令嘉為世家貴，卻如此恤民。”

“世家不事農耕，卻最明白百姓會因為什麽而被賣田。”

沈筠接過話茬，清冽的嗓音因整晚的商議而染上微啞，“故而還請殿下提拔農，興修水利，解決百姓農不足之難題為上。”

“若想打破世家壁壘，技不可謂不攻破。”

沈荔亦頷首道，“譬如殿下想提拔寒門士子，殊不知蘭京紙貴，一卷一金，落魄的士子與平民仍是供不起紙墨束脩。沒有書墨，便不能治經，又談何朝出仕？若能想法子，讓只有世家用的典籍、紙墨、農，變得廉價而普及，方有天下大同之日。”

“正是這個理。”

蕭燃又了一顆核桃，宛若紙皮般輕松，漠然道，“此事不解決，則不治本。錢財、田地乃至位，仍是會被閥閱世家所壟斷。”

那“喀嚓喀嚓”的碎裂聲，聽得蕭青璃腦仁脹疼。

著太xue，嘆道：“你了一晚上核桃，不累麽？好歹給令嘉剝點葡萄，剝那個不吵。”

“葡萄酸，不吃。”

蕭燃將核桃挑進沈荔碗中，直至堆起一座冒尖的小山，方拍去手上的殘渣，“核桃仁補腦，多吃點。”

蕭青璃：“……”

沈筠：“……”

沈荔被衆人揶揄的視線盯得臉皮發燙，不由擡起一手撐著額頭，小聲道：“夠了，蕭燃。”

“夠了你怎麽不吃？要我喂嗎？用手喂還是用……”

片刻的沉默。

見沈筠一直蹙眉盯著蕭燃看，蕭青璃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

想了想，不甘示弱地端起面前的一疊核桃，輕輕置于側青年的案上。

沈筠一怔，蝶翼般的眼睫倏地了。

沈荔驚訝地發現，阿兄的耳紅了。

這下好了，臉皮發燙的不止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