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起，街上肅殺，押出來的朝臣皆被了朝服，戴枷上鎖，押囚籠，喊冤漫罵不絕於耳。書趣樓(www.shuqulou.com)元修自刑曹裡出來，仰頭天，見天邊黑雲滾滾，城而來，寒冬正月，暴雪來。

暮青隨後便跟了出來，見元修立在刑曹衙門口，風扯起男子的發，遠如潑墨，肅厲淩天。

“元修。”暮青喚了元修一聲，他回時已拉著他轉去了門後，低聲道，“此案幕後之人是誰，想必你心裡清楚，他老謀深算，行事十分小心，這些年來從未親自沾手此案，因此我沒查到證據。”

查過升昌錢莊，這家錢莊是八年前在外城開起來的，接的是商號的生意，名不見經傳，但錢莊開起來的年份很可疑，顯然是為了存放恤銀兩而專門開的，錢莊的掌櫃已經命人看押起來的，但這些年都是胡文孺與他接頭，元相國從未過麵，這簡直是當年做此事時就想好了退路和替罪羊。

此案無疑是元修最傷害，但他是西北軍主帥，案子查察至此，該回稟的案還是要回稟的，隻是不知如何安他。

暮青嘆了聲，不擅安人，一讓溫言語，就渾別扭。想起在西北軍營時，元修尚不知是兒，總喜拍的肩，便也抬手，往他肩頭拍了兩下，便算作是安了。

元修微怔，在軍中時不許他拍，一拍就像蟲般蜇人，今兒倒拍起他來了。他想笑，卻笑不出來，隻點了點頭，不發一言出了刑曹衙門。

這日，盛京下了場大雪，漫天黑雲磐石般重，似要將這富麗皇城一朝傾覆。

雪下到傍晚，皇城尚在，朝中卻變了天，十位朝廷大員被收押關進了天牢，十家府上被查封，連別院和城外的莊子也都封了。大雪裡，府裡被攆出的眷哭哭啼啼，婆子小廝慌忙去客棧尋屋子、去外城租宅子，隻見街上到是刑曹衙差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城的錢莊銀號封了七八家，外城的也有一家封了。

相府裡，元修有些日子沒回來了，這日一回來便去了書房。

元相國傍晚才從朝中回府，進了書房，尚未更，元修便問：“爹可有話要對兒子說？”

元相國自前院進來，墨貂裘的領子上還沾著雪片子，聽聞此言，不由麵覆寒霜，冷笑問道：“怎麼？你還要弒父不！”

元修聞言，心頭頓生燒怒，眸底皆是沉痛，隻是尚未開口，書房外便傳來了管家陶伯的聲音。

“相爺，侯爺，宮裡來人傳話，太皇太後宣侯爺進宮敘話。”

宮門酉時三刻落鎖，元修酉時二刻進了宮。

宮門裡備著車輦，元修一進宮門，傳旨的宮人便道：“侯爺，今兒雪大，離永壽宮還遠著，太皇太後擔心侯爺淋著雪，特備了車輦，侯爺還請上輦。”

這宮人是太皇太後邊的大太監，盛京宮總管安鶴。

“不必！”元修道一聲，大步往永壽宮行去。

安鶴不意外，抬手便讓駕車輦的小太監退下了，轉便隨著元修往後宮去。酉時未過，天已黑沉如墨，宮燈絢麗，大太監轉，雨花宮錦在落了雪的宮磚上掃出天青，眼角熏著的胭脂艷若宮燈。

永壽宮東暖閣裡，元敏斜靠在暖榻上，墨高髻，不飾簪釵，不見翠佩，卻華貴如牡丹國。

元修來時，墨狐大氅的風帽上落了厚雪，元敏嘆了聲，似早知會如此。下了榻來，深宮夜冷，宮燭幽幽，子眉眼間生著幾分疼惜，接了宮人遞來的巾帕，細細幫元修了眉峰上沾著的雪，嘆道：“你這孩子就是倔，有車輦不乘，非要淋著雪來。”

“宮中乘車，不合規矩。”

“這時辰宮門已落鎖，你來後宮看姑母就合宮規了？”

“那是姑母傳召，侄兒稍後就回。”

元敏拿帕子了元修鬢邊的雪，嘆了聲，搖頭笑道：“你啊，戍邊十年，別的本事沒長，口舌倒是伶俐了。”

這時，宮人已服侍元修解了大氅，安鶴擺手示意宮人退下，元敏道：“你也退下吧。”

“老奴遵旨。”安鶴垂首笑應，腔調似兒，一張撲了白熏了胭脂的臉卻全然看不出老來。

暖閣裡的宮人悉數退下，榻前華毯上擺著矮幾，茶烹得正香。元敏緩步走去茶爐旁，伴著紅梅坐下，親自舀了熱茶，沖元修招手笑道：“來陪姑母坐會兒，喝盞熱茶，暖暖子。”

元修坐去對麵，恭敬地接過茶盞，茶燙著，他便放去了一邊，問：“姑母宣侄兒來，所為何事？”

元敏舀著茶爐裡的茶，茶裡烹著瓜果仁兒，聞著香濃喜人，執勺慢舀，眼也沒抬，隻笑問：“你說呢？”

元修垂首，宮燭照著眉心，低低躍，如重重心事，“今日京城裡隻出了一件大事。”

“這事兒牽扯到你爹，心裡不舒坦了？”元敏舀了盞茶，端盞輕吹，聲問。

“何止不舒坦！”元修冷嘆一聲，沉痛搖頭，半晌抬眼向元敏，明知再問一句便是深淵，那眸中的希冀之卻如懸崖邊攀著獨藤的孩子，孤弱無助，問，“爹行此事足有八年，姑母可知？”

姑母疼他如子，他多希不知，可他知道，這必不可能。

他問爹此事，爹不澄清，也不承認，他隻好問姑母，姑母能答，哪怕是一刀進他的口，他也希家中能有人給他個明白痛快！

元敏卻也不答，隻反問道：“你可記得當初走時，姑母說的話？”

當初走時？

“姑母說，朝局詭，容不下坦男兒。此去戍邊，歸來時，心如戰刀！”元修回憶道。

那時，爹孃一心讓他朝為，他心中不願，日子苦悶，於是在家中留了封書信便直奔邊關。哪知剛出了京便在道十裡亭中遇見了姑母。無人看出他會離家，唯獨姑母知道他必行此事，於是出宮相送。那日在十裡亭中，他一戎裝拜別姑母，臨走前聽了一句贈言，便是此言。

此言他說得一字不差，元敏聽了，眸中生出些歡欣之，頷首道：“心如戰刀，如今你的心可磨了刀？”

元修不知此言何意。

“姑母瞧著你心裡的刀還未沾過，刀鋒不利！”

“侄兒在邊關外抵胡虜，剿匪徒，守疆護國，戰無不勝，刀上早就沾滿了，都不凈，為何不利？”元修詫異。

元敏搖頭，品了口茶，了眼茶爐裡正被熱湯烹煮的瓜果仁兒，笑意頗深，“姑母說的是你心裡的刀，而非手上的刀。”

心裡的刀？

“‘貪我軍中將士恤銀兩之徒，判不了，我殺之！’這纔是你心裡的刀！”元敏忽道，見元修怔住，再對他道，“可惜，這把刀隻亮出了刀鋒，尚未沾。”

“姑母是要侄兒私刑，殺了那十位朝？”元修眸中冷意深重，怒笑道，“此案若朝中結黨施，包庇不判，我定殺之！”

“那你爹呢？”元敏問。

元修倏地向，見垂首品茶，似乎說的隻是尋常話，元修的眸底卻湧起驚濤駭浪，問：“姑母之意是，要侄兒弒父？”

元敏喝了半盞茶才抬頭，不答此言，又說起了旁事，問：“修兒，你爹膝下有三子，你可知姑母為何獨獨疼你？”

元修眸中波瀾未收，卻答道：“侄兒年紀與九皇子相仿，隻比他年長一歲。”

聽見元修提起子，元敏端著茶盞的指尖微白，卻道：“不，是因你的子與姑母年輕時最像。”

元修一愣。

元敏放了茶盞，抬眸遠，元修後的窗臺上放著隻玉瓶，著新剪的紅梅，梅花上本落著雪，暖閣裡生著地龍，花上的雪早已融了，紅梅映著雪水，如淚。

“姑母尚在閨中時，不似那些閨閣兒，鎮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習琴習舞，或習那些針線廚事，姑母不喜，不與那些京中小姐爭紅琴技，偏去校場與男兒一較騎，好不痛快！冬日圍獵，我拴在馬腹旁的獵比京子子弟還多，當年在盛京兒家裡可是獨一份兒！若是兒郎，我定要去戍邊，守疆衛國，爭一功勛，爭一世名將！可惜……”

“兒到底不是兒郎，不得披甲戰胡虜，隻能嫁郎以衛家。世間容不得子之誌，子的一生都要關在深宅，放下才學誌向，相夫教子，扶持母家。天下子嫁的是如意郎君也好，薄兒郎也罷，都不過如此一生。揚鞭策馬，劍指四海，建功立業，流芳百世，都不過是夢罷了。”

“姑母錯就錯在自視甚高，以為男兒報國，兒報家，為國或為家，總要有所作為纔不負這一生，是而一紙盟約訂下家族榮寵，換我十七年華嫁深宮，永生折了壯誌豪。我以為，大興最高的男兒當是世間最好的男兒，定不負昔日盟約，哪知盟約空待，等來的是殺子之仇，我才知錯得離譜，才知這一生……終究是毀了！”

“我元敏本是世間最好的兒，配得起最好的兒郎。我折了一生自由，許下家族榮寵，怎能一敗塗地，一無所有？我不甘，所以爭，棄了心中驕傲坦，苦心籌謀，終得如今的家族榮寵。可惜我明白得太晚，棄得也太晚，這一生終是改不了，還是毀了。”

元敏將目從窗臺收回來，落在元修上，看見的好似當年的自己，滿眼皆是疼惜，“天下行將世，坦之人難存於世，你生在元家，更是如此。修兒，當年姑母如你一樣，想過遠走邊關，不理家族事，卻終究放不下孝字，了宮還想乾凈坦，結果一輸便是終生之恨。姑母實在不想看著你走上姑母的老路，你可懂？”

“不懂。”元修閉眼，沉痛難當。

“不懂，還是不想懂？”元敏搖搖頭，苦口婆心，“自古忠孝難兩全，你既想全忠君之心，又想全同袍之義，還想全家中孝道，世間哪有這等事？你向來循規蹈矩，今日卻說出判不了我殺之的話，此言已是棄了朝律，要全同袍之義！”

元修一震，元敏繼續道：“但這還不夠，你便是將那十人都殺了，此案主使之人還活著，你就有愧於軍中將士。姑母問你，你要如何抉擇？”

元修臉上痛更深，垂首不語。

元敏問：“你可知，你爹是此案主使，他為何要那周姓年查察此案？”

“侄兒不知。”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

“是我的意思。”元敏道。

元修不可思議，見元敏神淡了下來，道：“你是否覺得，姑母是覺得那年查不清此案，想要在朝中出醜？不，姑母反倒希查清此案。”

“為何？”

“此案不清，你心裡的那把刀就懸不起來！”

“……”

“這刀不懸，抉擇不下，你遲早要走姑母的老路！”元敏沉聲道，眉眼間也有幾分坦，明明白白道，“我跟你爹說，這案子在奉縣捅破的那日就藏不住了，你查不出真相來絕不會罷休！既然藏不住了，不妨讓你查，查出來又何妨？父為子綱，你斷不會弒父！若損了這些年積蓄的銀兩，能得你一次抉擇，這銀子就損得值！”

元修聞言，半晌無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隻覺摧心摧肝，痛不可言，“原來如此是姑母與爹設的好局！我不弒父便是割捨了同袍義，心向家中一直是你們想要的，我不選，你們就我選！你們是不是還算計了別的？此案乃英睿所查，那些朝臣日後判罪伏法，這些仇算在英睿上也不會算到我頭上，而查清的那些銀兩，我卻可以發還軍中，我爹貪汙之事並無實證，將士們不知，仍會對我恩戴德。家中棄了那些銀兩，卻可以得我選擇家中，再固軍心，且可為英睿埋下一些仇敵，水師練之日，便是卸甲殺將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