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因為趙浮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元嬰,然后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了。
當年趙浮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后來趙浮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結為道,程虔都看在眼里,卻一直不與趙浮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麼,這只是雷霆不與蛙蚓斗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不是趙浮有希打破金丹境瓶頸,躋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污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條道脈,這對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趙浮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結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來算,都屬于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屬于“不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道:“就只是這種事?”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可查的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躋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矩,曾經私傳一件法給趙浮,法依循靈飛觀授箓道士禮制,此外趙浮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剎那間眼神凌厲,殺氣騰騰,沉聲言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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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府一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們的娘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那些老巢被打砸殆盡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盡,也未能讓對方好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只是總不能就這麼讓他們離開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是親家了,只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麼樁潑天禍事,于于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后我跟浮再幫你們去那百花湖,與那古怪石黿,還有云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麼幫你們,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穿黑龍袍的張響道,只是捻須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言。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陣腳,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們的那個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閑逸致,打量幾眼尤的虞府尊,再掃一眼的兩個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們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艷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就像趙浮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幸結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注定此生無結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才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那座歷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云國朝廷的封正,為一水府祠,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在那云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辟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云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劑,兼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老蚌,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怪出,再加上被安置在別的一眾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節。最關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貨,殺他們,趙浮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口稱贊的養之舉,至于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笑道:“我平日里與浮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好,才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沒有寒泉這樣一個面的品貌。”
張響道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笑道:“婿謝過丈母娘!”
相比娘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只得使勁繃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瞧著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已經默默運轉神通,打散了酒勁,只是故意將滿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向的側面,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景,都恨不得變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于是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岳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出金,將那幾輛車輦護衛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洼難行。
一輛馬車,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幾,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小山的奏折,案幾上的一只青瓷螭龍香爐,紫煙裊裊,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制,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沒有刻意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折直接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眾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早年潛邸那幾個都有學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眾輔,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何如此欺瞞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個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后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強可以繼承大統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折子,快速瀏覽容,微微皺眉,是希朝廷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的各類清貴,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吏和出不高的草澤閑士。
老皇帝見太子言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折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俗的場規矩,朝中大臣的奏議、札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容較多,文字繁,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員就按舊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省時間。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于禮、吏兩部之后,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制,一直屬于雷打不的“后行”衙門,簡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轉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實的升遷。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于此次出兵,卻主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沉默許久,等到呼吸平穩,才拿起案幾一道折子,抬頭說道:“希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樂鎮,來到這邊等待消息。
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布陣的法。
有人地山河,憑空現山巔。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笑道:“又見面了。”
陳平安在陸沉那邊沒有瞞,他確實有兩個分,擔任北斗七星陣的兩顆輔弼星,負責在暗中從旁策應,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箓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面貌,只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于山頂的這個陳平安,當得起仙風道骨一說,頭戴金冠,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云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只要有心躲藏,更能蔽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強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年姿容的“年輕”,到底別扭,雖說山上駐有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的為人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有此問,也未多想,只是發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污納垢,是腌臜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并為合歡,這方圓千里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麼多的魑魅魍魎和祠神靈,趙浮肯定是罪魁禍首。只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只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落地,先前趙浮讓虞游移丟在了小鎮院,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偏移,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麼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就是那種窮兇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趙浮,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宴款待各路府仙鬼怪,趙浮是打算先于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