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強拽著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劍砍死……
之后就是那場廝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麼,姜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干修士,無論是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余修士,畢竟年輕。”
姜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別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呵呵道:“麼的麼的,我與小陌劍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容。
到了山門口那邊,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滿了斗志。
原來陳平安在小鎮去酒樓找周首席的時候,就已經通知落魄山這邊的朱斂。
一個形佝僂穿著布鞋的老廚子,青小,,黑小姑娘,還有在山腳停下走樁暫作休歇的岑鴛機。
再加上兩任落魄山看門人,大風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個擔任編譜的白發子。
大伙兒鬧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時間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還有誰能有這份待遇?
想來一個男人在外辛苦掙錢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給值得花錢的人、在值得花錢的地方花錢。
“終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與老廚子笑著抬手一擊掌,再攥在一起。
陳靈均讓周首席趕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胳膊。
暖樹去燒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腳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魚干瓜子。
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發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飛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發子,表面笑哈哈,實則心里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樂呵樂呵?咋又來了個飛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鬧鬧。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著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姜尚真笑著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力大,所以他想著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著說沒問題,別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只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為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姜尚真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以前,小陌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怎麼回事,這麼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窯份的窯口瓷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為重要的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天舊址境的一切風吹草,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后,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著的,就只有作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就比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這次在小鎮現,換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邊那個馮雪濤的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只因為兩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寶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云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場,這不是問責是什麼。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簡,喜歡認死理,做事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
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里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麼,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為“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為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麼?!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升境?!”
姜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弦繃起來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下道心漣漪歸于平穩。
姜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僵,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復正常神,以心聲道:“不早說。”
姜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別,反正在我們這里,境界高,沒啥用,并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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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別,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里的那種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為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岳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
大驪嚴州府境,這天村塾放學后,陳平安帶著學生寧吉,讓后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麼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采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不開,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著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吶,誰欠錢誰才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縣城外一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別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
林守一倍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年點頭笑道:“我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記得以后別學你先生這麼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張個什麼?”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麼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著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麼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著臉,“你等著,見著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
到了采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張。
采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后邸的格局,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后邊的住。
陳平安雙手拎著禮,都是些土特產,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繃著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口口聲聲這麼晚了,還拜什麼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余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