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架勢,竹皇正要開口詢問這場沖突的緣由起因。
呵呵,息事寧人竹宗主,萬事好說竹劍仙嘛……這些個諧趣說法,對竹皇的評價,都是寶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報的“贊譽”。
夏遠翠已經捻須微笑道:“這個竹枝派,不錯不錯,都快有宗字頭仙府的氣魄了。”
作為掌律祖師,這件事得歸他夏遠翠管。當然竹皇這個師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遠翠就懶得管了。
一個個藩屬仙府門派,都想著跟正山拉開距離,變著法子找各種理由,不愿繼續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連一個就在正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難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山的死敵,是風雷園,園主黃河已經在蠻荒。留下的劉灞橋,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一場觀禮過后,又多出個死敵,落魄山更是讓正山邊界立碑,勒石銘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如今正山的年輕一輩修士,尤其是天之驕子的劍修,哪里還有臉外出歷練?
但是竹皇在這場一線峰祖師堂的議事,依舊不讓人“失”,他仍是以宗主份,力排眾議,執意要讓人主去與竹枝派那邊聯系,意思就是讓雙方譜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幾分,莫要再起沖突了。
這天,竹枝派掌門郭惠風,獨自前往正山一線峰。
這位格堅毅的金丹修,顯然心存死志。
白鷺渡附近的過云樓那邊,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他其實當時就站在仙家客棧的一觀景臺。
他現在比較好奇的事,有三件,這樁心積慮的謀劃,那位曾經同桌喝酒的夏侯劍仙是否知。當然答案是什麼,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師凌燮,是什麼時候勾搭上正山竹皇。
最后一件事,當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爛攤子了。
陳平安本不覺得夏遠翠和晏礎,會有任何勝算,比拼算計人心,兩位老劍仙,興許給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種種表現,實在是太過弱了,再這麼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線峰就得被其余諸峰給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也是“陳舊”為何會在竹枝派停步,在這邊當個外門典客的原因,陳平安就是想著看看滿月峰的夏遠翠,到底想要折騰出什麼幺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到退無可退的絕境。現在看來,難,似乎有形勢一邊倒的跡象。理由很簡單,竹皇連一次見招拆招的舉都沒有,這就意味著竹皇一旦選擇出手,恐怕形勢顛倒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陳平安還是不愿意花那冤枉錢,就跟過云樓報了“周瘦”的名字,要住那間甲字房,“周瘦”花錢包了一年。
如今過云樓,已經換了掌柜,但是只聽對方說出“周瘦”這個名字,就被嚇得臉慘白,本不敢跟那個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練氣士討要什麼關牒份,直接就親自領著這位貴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間之前,只說客有任何需要,過云樓都會盡量滿足。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是那周瘦與一個眉心有痣的白年,出手闊綽,買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后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與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住在了這邊,于是就有了那場問劍。如今再來一個……
距離過云樓最近的,還是那座青霧峰,當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長腳不挪窩。
陳平安依舊躺在那張藤椅上,開始閉目養神。
此地距離祖山一線峰太遠,境界不夠,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劍四起的景象。
至于那位竹枝派掌門,此次正山之行,肯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欄桿上邊,碎碎念叨。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就這麼閑?”
陸沉轉頭笑道:“該找人的已經找到了,該辦的事也辦完了,這不是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著有始有終,必須與你道個別嘛。”
陳平安說道:“屋有酒,自取便是。”
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還是沒有詢問。
陸沉應該已經帶著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對,這個時候,照理說他們本該在白玉京了。
還是說眼前這個“陸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夢七心相之一?
陸沉一個后仰,想要來一個瀟灑的后空翻,約莫是估錯了欄桿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個鯉魚打起,屁顛屁顛跑去屋拿來兩壺現的仙釀,乖乖,竟然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過云樓真舍得下本錢啊,這就算歸還一年的神仙錢了?要是陳山主再多跑幾趟過云樓,不得直接關門拉倒?
陸沉腳一勾,將一把屋椅子摔到門外的觀景臺,形跟著飄落在椅子上,輕輕丟給陳平安一壺酒。
陳平安沒有喝酒,只是收袖中。
陸沉笑道:“這場窩里橫的鬧劇,真相跟你猜測的那個過程,差不太多。”
陳平安問道:“差在哪里?”
陸沉仰頭咕咚咕咚喝著酒,就跟口喝水差不多,抬起手背了,說道:“貧道忙著喝酒呢,懶得腦筋了,何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走一趟長河?”
陳平安說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陸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個劍仙,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于竹皇猜沒猜到這點,貧道可就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蟲。”
陳平安坐起。
兩人行走在一條長河當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書頁,看到興趣的容了,就攤開書,看那一頁的文字。
他們先來到一條河上的青靈國船,屋屋外,隔著一張竹簾,當然還有夏遠翠小心駛得萬年船,事先設置的一道山水制。
正山的這兩位老劍仙,滿月峰夏遠翠與水龍峰晏礎,先前曾經在這條蘄河之上議事,討論的容,涉及到山上幾把椅子的更換。
陸沉掀起竹簾一角,向屋,笑呵呵道:“兩位老劍仙,真是老當益壯,志存高遠,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其實被他們做了,邊境線上的那塊石碑,正山就可以一直留著了。”
陸掌教的意思很淺顯,竹皇當正山的宗主,以后還有一定希撤掉那塊界碑,換了人當新宗主,就別想了。
由此可見,陸沉同樣更看好竹皇。
陸沉從袖中出三顆神仙錢,攥在手里,咯吱作響,“你覺得我手中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耐心。”
陸沉一時語噎,跟笨人談天覺得費勁,想念聰明人,真被聰明人把天給聊死了,又覺得果然還是跟笨人說話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鄭居中的耐心已經持續了三千年。
按照屋那兩位手握實權老劍仙的謀劃,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夠的修士,買不下裁玉山,一氣之下,返回山門,公然放話,要單方面去掉藩屬名分,與正山徹底撇清關系。第二步,找幾個合適的年輕劍修,與竹枝派鬧出一場風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傷就可以了,夏遠翠看準了郭惠風那種外剛的格,一定會與正山、準確說來是與竹皇討要個公道,那麼正山就給一個說法好了,剛好拿和竹枝派殺儆猴,扶植起足山一脈,與正山簽訂上宗下山的契約,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國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齊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山,由雨腳峰庾檁,這個在正山年輕弟子當中極有威的年輕劍仙,作為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的馬前卒,能夠率先對竹皇發難。再然后,才是夏遠翠親自出馬,晏礎附和,由他們一同建議竹皇主讓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個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劍派,擔任掌門。
說是建議,其實就是迫竹皇離開一線峰,乖乖滾去篁竹劍派“養老”。
只要竹皇離開了正山,夏遠翠自有一連串的手段,讓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陸沉走船艙屋,鬼鬼祟祟,一邊聽兩位老劍修在那邊謀劃宏圖大業,一邊手彈指某人的額頭,或是佯裝出拳襲擊后腦勺。
陳平安一步徑直屋,擋路的竹簾形同虛設。
在人生路上,陳平安看到過一些看似相像、實則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只說邊的,就有顧璨和李槐,崔東山和陸沉。
陸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視那位夏遠翠,大概是在給老劍仙看面相,數著對方臉上的紋路。
陳平安
陸沉笑問道:“他們膽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躋仙人境?轉過頭來就跟他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說道:“先把好撈到手了再說以后的事。”
陸沉點點頭,“也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怎麼扯得起那張竹簾子?”
陸沉一本正經說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樣英俊,出門與人為善,從不說話重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打斷陸掌教的自我吹噓,問道:“我們是繼續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重走一遍回頭路?”
陸沉反問道:“換本書看看?比如小老天爺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還是都看?”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們只盯著兩位老劍仙就可以了。”
陸沉無奈道:“不嫌膩歪嘛。”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耐心呢。”
陸沉嘀咕道:“貧道就是耳子,最聽不得好話。”
之后兩人便來到滿月峰,深夜時分,圓月懸空,皎皎月如雪鋪地,陸沉雙手籠袖站在一觀景涼亭,偶有一道道風劍在諸峰青翠間穿梭,唏噓道:“此地年練劍,如新婦子描眉梳妝,百種點綴,姿容嫵,惜無烈婦態。”
陸沉帶著陳平安來到一地,小祠堂供奉有滿月峰一脈歷代祖師的神主牌位,夏遠翠在此默然敬香。
陸沉斜靠在門口那邊,等到夏遠翠敬過香,老人輕輕掩門,大步離去。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夏遠翠有幾分私心?”
陳平安說道:“可能夏遠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陸沉說道:“若說當局者迷,你我卻是旁觀者清嘛。”
陳平安說道:“十過五,六即一。”
陸沉掌而笑,“怪哉,妙哉!”
陳平安說道:“勞煩陸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線峰的那場議事容。”
在這之前,夏遠翠就有過一系列的鋪墊,其中比如老祖師曾在祖師堂,建議諸峰弟子,只要是劍修,不論境界、道齡,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隨他這個輩分最高、出關沒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過歸墟通道,走趟蠻荒天下,在那邊出劍殺妖,不管能否積攢足夠的戰功,幫助正山與文廟那邊討要一個下宗的名額,至可以扭轉一洲仙府對正山的觀。至于他夏遠翠,只要宗主竹皇肯點頭,通過此事,滿月峰當天就會更換峰主。
言下之意,夏遠翠就沒有想著活著返回寶瓶洲和正山。
故而當時早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諸峰老劍修們,一個個附議此事,都愿意跟隨夏祖師仗劍趕赴蠻荒,學滿月峰,更換峰主!
只是被這個建議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舊是用了個拖字訣,說是從長計議。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一個讓人刮目相看,一個毫無懸念,依舊讓人倍失。
此消彼長,這讓本就個人聲跌谷底的宗主竹皇,愈發……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無能,空有境界,全無,正山果然是家門不幸,不幸攤上了這麼個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