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勝雪的俊青年，笑著點頭，“憑你的資質和悟，當然可以，耐心等著就是了，坐擁一座書城寶山，就只是天時、人和稍稍遜于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個小姑娘強上一大截了，還怕當不神仙？”

白青年站起，袂飄搖，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金長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塵外的風采，真是那種志怪書上所謂的神仙中人了。

“我陸臺，你們敬仰樓消息這麼靈通，周姐姐總該曉得吧？”

周姝真木然點頭。

上次對方就自我介紹過名字份了，登門做客，十分坦誠，周姝真的忘還沒有那麼大。

“那我養了一條狗，名字陸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搖頭。

陸臺突然瞪眼道：“有病，趕把刀放下，別嚇著我們周姐姐！”

“乖徒兒，你這名字取的，為師真是服了，陶斜，出刀還真就永遠不走正道了，早說了讓你不要耍刀偏不聽，你說你犟啥。”

“周姐姐，這廝就不用我介紹了，是咱們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聽了都要骨悚然的，陶斜還家伙一心想要從師父手上撿個大，有樣學樣，學那丁嬰當年殺朱斂嘛，只要被他親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機奪取俞真意的一武運。陶斜很快就是一位遠游境武夫了，沒聽過這個說法？就是練武的人都能飛，厲害吧？是不是你們習武之人做夢才敢想的事？所以在外邊，遠游境又被稱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說是不是躋此境，就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武學大宗師了？嘿，那可就差得老遠了。陶斜這種三腳貓貨，到了外邊，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對方隨手一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間察覺到后邊脖頸的一抹冰冷寒意。

繃，汗流浹背，甚至不敢轉頭，等到刀鋒逐漸遠離脖頸，周姝真依舊汗倒豎，就像鬼門關走了一遭。

陸臺笑道：“周姐姐膽子大些，轉頭看看，與他們混個臉，畢竟有我這個當師父的在呢，他們不敢胡來。”

周姝真只好緩緩轉頭去。

一個男子懷抱刀鞘，靠著一排書架，晃了晃手掌，咧笑道：“陶斜，因為資質太差，心不正，是師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遠，是一個手持書籍的青年，抬起頭，面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桓蔭，七境武夫，中五境練氣士，不過是劍修，可惜也不討師父的喜歡。”

更遠，這層樓的靠窗位置，一位穿紫道袍、雙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轉過，抖了抖袍子，與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南苑國道士黃尚，見過周樓主。”

陸臺連同腳下團一起飄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國的護國真人黃尚，其實也是我的嫡傳弟子，算是勉強會幾手符箓吧，連你們敬仰樓都不知道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邊都是陸地神仙呢，可惜他是個外鄉人，沒卵用的。”

“他們仨，都是劣徒，瞧著就礙眼，我一般況不樂意把他們帶在邊，一個個的，習武修道資質都很一般，心又不怎麼正，好在手低卻眼高，都是奔著俞真意去的，各自奪寶，分別瓜分武運，古劍，道冠。可惜可惜，很懸了。”

“既然來都來了，來者是客，登門就得有禮，黃尚你留下兩道符箓，就挑雨龍符和揚眉符好了，陶斜你就去殺掉那幾個藏在敬仰樓的諜子，至于桓蔭，以心聲口傳授給周樓主一道煉氣道訣好了，以后會用得著，省得擔驚怕，明明坐擁書城，卻不知從何下手。”

“至于我，這張法寶品秩的團，就送給周姐姐了，當是提前預祝以后躋府境的賀禮。”

陸臺說到這里，笑容燦爛，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麼作為回禮，周姐姐，走，去你住，如周姐姐這般既又且冷艷的婦人，多好啊，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一教就會！”

周姝真哪里得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記凌厲手刀橫掃過去，切掉了那個白青年的頭顱……手無比真實，確實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個白青年與肩而過，再低頭彎腰手一拍的渾圓，重重啪一聲響起，陸臺晃了晃手，大笑著離去，“哎呦喂，手真好，這彈，姐姐不愧是練過武的。唉，可惜終究還不是餐霞飲的練氣士，也是要去茅廁拉屎的，一想到這個，就讓人心灰意冷……對了，周姝真，作為敬仰樓真正的回禮，是讓你做件事……這些容，你很快就會忘記，但是該記起的時候就會記起。”

等到憤難當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轉頭去，陸臺已經帶著幾位弟子悄然離去。

周姝真幽幽嘆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雜思緒，周姝真以心聲試探問道：“唐鐵意，昨夜高掌門邀請你們四個去聊了一場？怎麼，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勸你們別打來打去了，莫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唐鐵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個，喝酒。”

周姝真視線低斂，向杯中酒。

哪怕修行并沒有幾年，即便道行淺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不惜一死殺外寇。

人間是我們的人間。

必須如此！

周姝真仰頭飲盡杯中酒，環顧四周，趁著自己還活著，那就多看幾眼家鄉。

隔壁螺黛島那邊，此刻還有一撥江湖晚輩，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鐵意這些名已久的江湖前輩，雙方擺出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誰都別惹誰，相看兩厭。

一棉布長褂的江神子，臉覆面，此刻斜背一只長條包裹。

作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他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請之列，屬于不請自來，但是秋氣湖依舊給他在螺黛島這邊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山中更高，此刻也有一場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氣再大，武藝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島上客人約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姿容的練氣士，天生異象一般，額頭兩只微微隆起的鹿茸角，頭戴帝王通天冠，穿一件古舊龍袍，袞服形制，緙十二條團龍，只是所有繡金龍皆合眼，唯有龍須輕微飄，其中一條正龍，作蠢蠢狀。

龍袍加的，腰系一條白玉帶，雙手按住腰帶，瞇起一雙丹眼，轉頭向玉簪島那邊，呵，那邊龍氣不啊。

有個老態龍鐘的年邁婦人，雙手持杯，笑容含蓄，神略顯拘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村野老嫗，好不容易進城趕集一趟。

是北晉國偏遠地界一座祠廟塑造彩繪塑像的祠神靈。

地上鋪了一張巨幅竹席，四角皆擱放材質各異的四件席鎮，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備清供之，唯有一位道號“陶者”的老人腳邊，擱放著一只鬼氣森森的陶席鎮。

一個腰別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塵的文士，穿朝服，是南苑國境剛剛獲封爵位的京師城隍爺。

還有幾個容貌飾和隨法各有一兩矚目之的練氣士，都在此飲酒。

竹席之外，旁有子煮酒，還有宮娥侍裝束的妙齡子，卻是各持兵。

竹席有兩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請帖，更多還是來這邊“湊熱鬧趕個早集”的。

有個滿臉常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姍姍來遲，與竹席這邊打了個道門稽首，說有事耽擱了，貧道剛從大木觀那邊返回此地住，必須自罰三杯，在這邊落座后，果然連喝了三杯酒水，結果就連那位作為主人的，都不清楚此人份，等到再一問，結果發現誰都不認識這廝，而這個道士竟然還有臉與眾人敬酒不停，龍袍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賞蹭酒這廝一記仙法作為教訓，府上的自釀酒水，可不是誰都能隨便喝的。

喝得滿臉漲紅、酒嗝不斷的道士趕忙大笑著起，作揖賠罪告退，言語之際，腳步不停，倒退而走。

離著那張竹席遠了，吊兒郎當的道士這才敢轉過去，腳步匆匆走下山去，約莫是借著酒勁，膽子又大了，道士開始醉態豪言一番，無古便不今，花柳叢中覓真人，囊中三五文，無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長生酒，才知醉鄉是仙鄉，守時定日刻桃符，花酒幾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談。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個晚，趕個早，醒來長臥百花叢中，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風……

那老嫗輕聲問道：“是那種奇人異士？”

龍袍譏笑道：“裝神弄鬼花架子。”

道號陶者的老人猶豫了一下，習慣拇指食指挲不停，以心聲與在座諸位道友泄一個天機：“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但是他的虛歲，確有千年以上了。”

“虛歲”是如今天下對那些英靈鬼的一個說法，意味著鬼生前所哪朝哪代。

只是虛歲的大小，確實過虛，與鬼自的道行深淺，完全不沾邊就是了，并不能說明什麼。

就像道號陶者的老人，作為名副其實的“始作俑者”，他幾乎是這方天地的人間最年長者，但是他的道法修為，其實并不高。

龍袍猶豫了一下，朗聲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來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來更迅捷，屁顛屁顛飛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貧道連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個道號‘鐵’，實不相瞞，貧道與人斗法不行，但是通相，小有心得，敢說不弱于任何世間一位貫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報家門還好，聽到“鐵”這個道號，一位相對沉默寡言的修，先忍住不笑出聲，手抵住，才忍不住說道：“你就是那個被烏江打得滿地找牙的騙子？還曾讓鐘倩揚言以后再見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實這些說法，還算客氣的了，江湖上都傳言，有個喜好故弄玄虛的云游道士，全上下除了就沒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裝騙子，實非易事。”

眾人聽聞此言皆一時語噎。

龍袍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淺，一試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開口澄清道：“諸位仙師，貧道說了斗法不濟事，怎就不是大實話了。”

趣聞軼事，林林總總，山巔竹席這邊只是其一。

人間如今都是新鮮事，奇人異士，見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環顧四周，驀然滿臉愁苦，判若兩人，只見他低頭沉片刻，抬起頭，“喝過了酒說正事。休戚與共，榮辱一。”

不知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著他們，就那麼黯然神傷，霎時間滿臉淚水，哽咽道：“一花開報新春又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賓，在這一刻，同樣是不知為何，心深，都不覺得對方有毫作偽，對方就像看著他們，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遲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場未來將來的家族衰敗，花團錦簇，烈火烹油過后，就是大雪茫茫，鳥散，走個干干凈凈。

道士手拭眼淚，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在竹席上邊，天地即通，輕聲道：“我要替天行道，來此勸降諸君。”

冥冥之中，曾經有一雙粹然金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間。

當他“醒來”之后，猶豫了很久，才敢抬頭，但只是遙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長久凝視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