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對方那個存在,雙眼視線游曳極快,當時不曾察覺到他的窺探,他也很快就低頭。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來歷,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間的演變過程,就像有旁人翻開一本書,由不得他不看不記住。
可這部好像永遠沒有結局、當下手中書籍永遠只是上冊的故事書,在上冊的末尾,同時分出了四本“副冊”,分出了四條脈絡。
而他在嚴格意義上,其實并不是在這座蓮藕福地醒來的,是在另外一條脈絡的故事線上,在那邊,主人公,或者說小老天爺,是一個肩頭蹲著白猿的年輕道士。然后他又在別的副冊書上,看到了鳥瞰峰陸舫,作為外來的謫仙人,陸舫終于不再為所困,轉去潛心佛法,一切男皆作白骨觀,憑此接連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間大小寺廟林立,數以萬計。猶有一座天下,魔教勢力鼎盛,繼陸臺之后的一正兩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聯手南苑國,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個用劍的年,開山立派,作為那三人的師弟,師尊陸臺的關門弟子,找到三位師兄談了一次,約定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劃清界線,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從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經嘗試過一次神出竅遠游,恍惚間,瞬間如同置于浩瀚無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這一刻,才記起先前的一場對話。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剛剛修道小,學會了心聲言語。
一次夜深人靜,吐納煉氣完畢,高君手揮散屋的濁氣。
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然此陸地仙,人間閑愁奈你何。用舍由時,顯在我,袖手在山,云游出山,何必急于一時。”
“你是誰?什麼意思?”
高君卻只聽到輕輕嘆息一聲,便再無下文。
這次重逢,對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試圖勸說高君居山修道,暫時不要理睬山外的紅塵滾滾,自尋煩惱。
“知己之大,見天地之小,切莫寶山空回,道以化外化,山人幾于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堅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對方,“知不可乎驟得。首時即是守時。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證明后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確鑿答案的他,不再言語,只是倒流,等于將高君請出小天地,的道心和記憶,皆歸于原位。
竹席這邊,“中年道士”看著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勸降”、詳細解釋人間態勢、希他們能夠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時有效,在未來,還是人心如流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正因為自己的局,置其中,讓天下走勢愈發變得一團麻,甚至還不如單獨與高君那兩次閑聊來得純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嘆息一聲,再次施展與生俱來就擁有一小截長河的天授神通。
其實在他現螺黛島山巔酒局,道士雙腳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經自天地如水漩渦了。
他既不愿再與龍袍他們浪費,更擔心會被雙金眼眸發現端倪,再次現之時,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邊眼中,就是一個被揭穿底細只得匆匆遠離的膽小鬼。
就在此時,道士驀然轉頭,就看到后跟著一個瞇眼而笑的白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雙仿佛亙古不變的金眼眸,駭人至極。
對方微笑道:“這麼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暫時是同道中人,剛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緩腳步。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走到道士邊,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腦袋,輕輕擰轉,就像……莫要瞻前顧后,讓他只需朝前看。
“是你越過雷池在先,我屬于讓你知錯在后,什麼時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舟,也犯不著自己打自己的耳。”
道士聞言停步,問了一個跟高君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微笑道:“我誰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樣了,可以在四幅畫卷里邊隨便逛,每天都能看見不一樣的人和事。”
道士嘆了口氣,“你是陳平安。”
男子也嘆了口氣,出雙指,將那些五個金文字悉數碎,脆如火爐里迸濺的木炭崩裂聲響,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陳平安。
實話是實話,可這句話真不中聽。
男子若說一句“我就是陳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說了一句陳平安是你,那可就極有意思了。
先前趁著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這邊現,他就心存僥幸,瞞天過海,來這邊運氣,得個“借你吉言”的好。
當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座牢籠,何況他也沒想著離開,說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兩用,終歸還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當然不介意可以偶爾來外界口氣。
其實道士苦勸別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卻耐心還是不夠多,就像先前,這個“陳平安”借助那個陳平安的分之一,其實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間的云游影,并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實腳,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分畢竟就只是憑借符箓手段臨時獲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道行還是太淺。
中年道士問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麼?”
男人收手回袖,“閑來無事,跑出來散散心,順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圣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猶豫了一下,稽首行禮道:“教。”
男人笑道:“什麼教,你又記不住。”
剎那之間,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擺出那個天地通的手勢,重新說出那句替天行道,勸降諸君。
只是道士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一雪白的陳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鏡,一線境界,天地瞬間顛倒,神粹然的陳平安走在一座幾可真的“彩繪人間”。
若論神通手段,那個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的存在,相較于這個陳平安,確實還是個剛剛開蒙的稚,認得幾個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觀所在祖山的島嶼山門,幾位山前道,談吐非凡,聊著仙家黃芽肘后方。
旁有年仙子說閑事,夜禮玉簪誦寶誥,猶粘森森道宮一宿寒。
烏江沒有泛湖登島,昨夜才到了這邊,他就隨便挑了一壯株枝干橫向水面的柳樹,懷捧刀鞘,躺在上邊睡覺了,
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就這麼一覺到天亮,睜開眼看了天,翻下樹,烏江今早只是在岸邊散步。
這是個矮小悍的漢子,黝黑,棉草鞋,貌獰氣勢,呼吸沉穩綿長,一看就是個外拳法兼修的練家子。
陳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曉時分,才帶著滿酒氣返回狐國地界。
他們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云過霧,風馳電掣,直奔這座煙波浩渺的秋氣湖。
因為沛湘就在秋氣湖邀貴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頒發的通關文牒,是一塊靈氣如云流轉于青山綠水間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參與議事的大人,幾乎都會帶上一撥其名曰仙府嫡傳、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從,所以頭戴帷帽的沛湘,今天邊帶著陳山主,掌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幾個“隨從”而已,故而一路暢通無阻。秋氣湖第一道“門房”那邊,一位道士裝束的練氣士,與一撥武把式共同負責鎮守關隘,道士還畢恭畢敬與沛湘一行人說了下榻地點,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島的螺黛島,就在玉簪島旁邊,山頭稍矮些,但是靈氣要充沛幾分。客人你們來得稍晚,渡口那邊有專門一艘樓船恭候著諸位大駕。
道士神謙恭,言語謹慎。顯而易見,作為大木觀的祖師堂員之一,大致是曉得“狐國”一語分量的。
只是把守關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難免心中猜測不已,狐國?完全沒聽說過,這是個什麼道場門派?
難不真是狐魅再聚在一窩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當中,四個都是年齡各異的子,就是個頭懸殊,高高低低。
不說那個自稱是狐國之主的狐子,因為戴著帷帽,只見段不見臉。
只說那個一雪白長袍的高挑子,中人之姿,容貌確實很不出彩,倒是那副婀娜段,再加上那雙大長,嘖嘖,絕了!
這會兒不看臉,只看那娘們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長,個頭真高啊。
教一眾男子只覺得那張臉蛋不好看,本不算什麼,不打,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愿意,咱可是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來看去,就是那個青衫男子有點礙眼。
他們之所以不敢花花,用葷話調侃們半句,當然還是那塊湖山派頒發的玉牌使然。
每個擁有玉牌的員,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讓他們再多幾條命都惹不起的那種來頭,沒必要為了二弟死了大哥,劃不來。
貂帽心中那個氣啊,以心聲告狀道:“郭盟主,咱們倆都被沛湘這個狐貍和掌律長命搶走全部的風頭了。”
“看開些,習慣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安穩道:“別怨們,要怪就怪你從上到下一木樁似的,口腚兒都缺了幾斤。”
謝狗了鼻子,郭盟主這話說得委實傷了,用那頭小水怪的話說,就是寒了眾將士的心呢。
郭竹酒說道:“我們這一脈,必須個個說話忠言逆耳,可不能學裴師姐的那個山頭啊,若是一樣風氣,何必分你我。”
謝狗點頭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覺得裴錢那一脈的風氣……不好背后說人壞話,反正我就是不習慣。”
“你這句話,深得我心。話雖如此,不過咱們山頭的功勞簿上邊,得給你記過一次,如果總計累積三次,就要被逐出門派了。”
“啊?”
“怕什麼,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
“別啊了,你回頭記得告訴先前擔任我們山頭掌律的箜篌一聲,已經不是門派中人了,其實山頭如今就只剩下咱們倆了,箜篌想要恢復譜牒份,就得重新慢慢積攢功勞了,任重道遠,讓再接再厲,大可不必氣餒。”
“……”
咱們山頭的門檻這麼高,規矩這麼重的嗎?
我與那個白發子,好歹是倆飛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對啊,不愧是鐵面無私郭盟主!
長命面帶微笑,輕聲問道:“竹酒,覺得他們為何管得住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手指向前邊的秋氣湖,便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過路,水脈相通,來來去去,消息就跟著靈通了,就可以知道外邊的天高地厚,做事不敢由著子胡來。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個偏遠郡縣,消息閉塞,跟個水潭差不多,偶爾降雨,都是上邊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無外來渠道了,消息不暢,自天地,不是當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強劣紳家的那種傻兒子,說話做事,缺筋,都不過腦子的,也不能這麼說他們,其實都是心里邊計較了后果之后的不計后果的,就像秋氣湖這里,要不是有這麼一場議事,沒長見識,看那些男人會不會花花幾句?手腳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劍修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印象中的劍修,都是不太喜歡腦筋的……當然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