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過了山腳牌坊，真正進了山，才知確是別有天，加上清嘉神識敏銳，異于一般道人，只說先前那場連綿而下不肯停歇的大雨，清嘉便看出更多門道，且被得手了一份道韻，至今無法將其真正煉化，清嘉心知此事干系不小，只可惜任由如何施展神通，手段迭出，甚至專門就地選了一山水潔凈地，試圖結陣接納雨水，想要憑此更多收獲，仍是得不到更多的天道“饋贈”了。清嘉心知此事無法以外力強取，只得作罷，趕路之前，也沒有撤掉那座山水陣法，反而留下了一筆神仙錢，任由其繼續運轉不歇，些許天材地寶的損耗，不值一提，留待有緣人山得此佳便是了。清嘉來這落魄山，雖說在山腳那邊，小有失，等到上得山來，愈發確定此山藏大陣，十分玄妙，就算是山中空無一人，想要潛，依舊比登天還難。

清嘉早先一眼便看出邊道號景清的青小，腳是條水蛇，歸功于走水功，才有了如今元嬰圓滿的氣象。陳靈均帶著去往霽峰祖師堂，雙方一邊瀏覽一邊閑聊，沿途所見風景，教心曠神怡，天駘，地暖起氤氳，煙云颯然滿巖壁，松柏拱出山水宅，果然是造化神奇，不假人工鑿出。

此外山路上多有供人歇腳賞景的涼亭，每隔幾里路，就有一亭翼然，它們名字取得都妙，相當不俗，想來是陳的手筆了。

只說他們當下所立的攢碧亭，視野開闊，宛如山神相憐助，為人掃開群峰云，可以遙遙看見一條山脈，順著清嘉的視線，陳靈均介紹說那棋墩山，是自己好哥們魏神君的道之所。

于掌握了地神通的有道之士而言，披云山近在咫尺，清嘉如果不是礙于自背景，還真想要去那披云山走一遭，匿了份，參加一場大名鼎鼎的夜游宴。

香火神道之路，確實要比煉氣修真，更易得長生。

清嘉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煉氣士修道登高之路，任你問道之心再是堅若磐石，難免也要唏噓一番，慨當下自修為的來之不易，惆悵未來道路的崎嶇難行。合道之下十三境，一山放出一山攔，層層境界是關隘，山外更有萬重山。與一般的蠻荒大妖不同，清嘉自便對浩然天下頗為仰慕神往，當然，若非鄭先生大駕臨金翠城，清嘉也不至于當叛徒，離開蠻荒，投靠了白帝城。

學海無涯，吾有涯。本事有限，無窮。

人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仙之寶筏，否則為何世間妖族怪之屬，要不辭辛苦，煉人形，可同時又是破壁證道之銅墻鐵壁，破不開，就只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場，乖乖將一道行歸還天地。多不知名的府中，多有擁有大毅力、遇著大機緣、負大氣運的練氣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麼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山外的人間凡俗，千秋編簡幾人青，百年同是可憐人，豈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聯翩，神游萬里。

天地融化初，元氣下磅薄。

追思古人風，縹緲不可求。

聽聞遠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清嘉立即收了繁蕪如野草的散思緒，定了定心神。

不愿在此顯毫修為，便沒有用上那種類似佛門天眼通的法，只是轉頭去，山間道上有個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擔，清嘉看了又看，始終吃不準來者的真實境界。

先前見鴛湖道友一時半刻沒有挪步的跡象，陳靈均便干脆盤坐在長椅上，雙手托腮，樂得忙里閑片刻。

要說面款待男子修士，沒二話，責無旁貸，可是子嘛，陳靈均又不是鄭大風，更不是老廚子，實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遙想當年，在那江，雖說整日里高朋滿座，逍遙快活，卻不并非半點不知曉山上的人世故，迎來送往，不是恩怨便是買賣。

別說是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元嬰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當得起只手遮天的說法了，只說作為東道主的江水神兄弟，虞闞，他在開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蔽的山上際遇，與神誥宗有七彎八拐的淵源，才與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傳弟子，幫著給江賜下一道類似誥命的開府寶箓，這才有了后來一座青簡水府的金碧輝煌，形制僭越，宛若陸地龍宮。

沒來由想起那青簡水府的一位子煉氣士，始終不知來歷，相貌不差，不甚，雖非絕世佳人，卻有一番婦人獨到風韻……當然了，當年陳靈均不懂這個，都是朋友們私底下的說辭，有說是水神虞闞的臠、姘頭什麼的，也有說是來此避難的可憐人，家族有恩于虞闞，躲在青簡水府，陳靈均只知常年深居簡出，省吃儉用，吝嗇得過分了，對待修行，真有一種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決心，大概那就是志怪書上所謂的抱道而亡了。可惜的下場，并不好。

跟不，加在一起可能都沒聊過幾句話，所以陳靈均對于的結局，也沒覺得如何傷心傷肺，就只是覺得有些事，好像不該如此這般，可結果就是這般如此了。

陳靈均并不多愁善，在山上只有想起江那邊的故人舊事，才會流出些與容貌相符的緒，喃喃道：“修行路上，風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難盡，功似春冰積不高。此間諸多不容易，豈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聞言小有意外，由衷贊嘆道：“道友高見。”

陳靈均連連擺手，哈哈笑道：“我可不會說這些文縐縐的，都是從大風兄弟那邊聽來的，借用而已。”

清嘉顯然將信將疑。

陳靈均咧笑道：“他只要遇見好看的子就犯渾，平時其實是很靈的人。”

清嘉對此不予評價。

來落魄山“認祖”之前，清嘉還是做了些扎實功課的。

撇開山主陳平安當那的事不談，浩然天下練氣士知道的幕，肯定還沒有所在蠻荒更多。

最可惜關于落魄山的山水邸報實在太，等清嘉到了寶瓶洲地界，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棧那邊得到一些紙面容，不曾想竟是百尋不得，練氣士偶爾提及，又多是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聽就知道是那種胡說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再稍一打聽，才知道其中緣由，原來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山頭小門派，至多是被當披云山的附庸，幫著大驪魏山君將一些見不得的錢，“洗”北岳財庫的干凈銀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報如何花費筆墨，也不宜仙府刨問底，畢竟追究多了，萬一出了紕，真被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麼確之鑿鑿的證據來，再被披云山某司主神拿給魏山君一瞧，豈不倒灶，白白落個話柄，如此一來，等于與一座北岳惡，到時候披云山記了仇，禮尚往來，直接送上門一封夜游宴的邀請函，去還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臉面，去了，賀禮該怎麼籌備？

誰不知道北岳的山腳唱名，那是一絕。多攜禮登門道賀的仙家門派，都在這里吃了大悶虧，只因為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腳，必須臨時增補禮的分量，隊伍前邊的，不當個人，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你們不讓我好過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墊上，回頭再與門派報備，將既定賀禮再抬升一個規格，也不讓后邊的好過。

等到年輕從劍氣長城悄悄返回家鄉，再到他帶隊問劍正山，當時剛好又于文廟絕浩然邸報的階段，顯而易見，文廟那邊是得了授意的，始終在刻意制消息，不想讓落魄山和陳平安太過出名，有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達了默契，難怪在寶瓶洲，想要在山水邸報上邊找到豆腐塊大小的篇幅，都是難事了。

如今在寶瓶洲，公認落魄山有三個“奇”，與兩個“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頭仙府，譜牒修士極，二奇在一座山上門派，武學宗師數量不，三奇在一個正道門派，山野怪出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后來者居上，竟能讓先定下宗門份的阮邛，龍泉劍宗出舊驪珠天地界，不得不搬遷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給落魄山騰出地盤。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由此可想而知。

想來是因為陳劍仙在年落魄時，在家鄉那邊，就與當年為驪珠天最后一位圣人的阮邛，結下了什麼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驪京城皇宮里邊頭，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給陳劍仙主讓個道？

還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護山供奉，如今外界只知姓周，大有來頭，境界之高，不可測量。

只說在問禮正山期間，竟然從頭到尾，故意將境界制在了極低的府境，是唯一一個如此目無正山劍仙的修士。

莫說是一座劍修如云的正山，本不值得出手，甚至都不值得顯出一半點的道氣。

別看是一個黑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深，返老回，修為深不見底了。

偶有些許個異議，揣測有無一種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實就是那麼個眾人眼見的境界？

只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證了這種說法的荒誕不經，徹底打消了疑慮和爭議。而這幾個消息，是早年先從劍氣長城的主城，傳到了北邊的那海市蜃樓，再通過倒懸山傳到那幾條老龍城的洲渡船，一路輾轉，才到了寶瓶洲。一洲修士的后知后覺，在這件事上，猶勝陳劍仙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原來在那劍氣長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號的一方人，時常被當地劍修提及，尊稱以啞湖的大水怪。

劍氣長城是什麼地方，那邊的本土劍修，眼高于頂，連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幾個外鄉人？

何況怪之屬，想要在劍氣長城站穩腳跟，有個說頭，若是沒記錯，不就只有那老聾兒那麼一號大劍仙？

果然是好大機緣，陳劍仙在那年發跡之前，就能從北俱蘆洲，邀請來這麼一員猛將，坐鎮山頭，庇護山河。

清嘉以心聲問道：“景清道友，莫非這位就是你們落魄山的周供奉？”

陳靈均一邊手與小米粒打招呼，一邊以心聲笑道：“是的啊，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們家，數銜最多，有些事，咱們山主老爺的兩位師兄，都得聽的，我們周護法的威，大得很吶。”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清嘉心頭一震。

兩位師兄？

文圣總共就那麼幾位嫡傳弟子，年輕的那些師兄，任誰隨便挑出兩個好了，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

清嘉原本已經斷定這頭水怪，與外界傳聞的以訛傳訛相反，其實就是個府境，千真萬確。

這會兒就又不敢妄下斷言了。

本來蹦蹦跳跳的黑小姑娘，先瞧見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個素雅的陌生子。

趕忙屏氣凝神，一本正經走路起來，快步來到了涼亭，同時懷抱綠竹杖跟金扁擔，行禮道：“見過仙師，幸會幸會。”

一般來說，能夠上山，都不算太過外人。

清嘉還禮道：“金翠城鄭清嘉，有幸見過周供奉。”

黑小姑娘點點頭，不擅長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場了。

清嘉率先開口笑道：“以前在蠻荒金翠城那邊，我就曾聽聞陳山主的酒鋪，還有啞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試探問道：“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