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微笑道：“冒昧相問，程觀主所在師門祖上，是否出樓觀派一脈？”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長嘆一聲，出些許傷神，“不曾想吳道友還知曉這等上古舊事，實不相瞞，貧道確實出自樓觀派旁支，只是并非正統，同源不同流，源頭之水早已枯竭，貧道所屬這條支脈也是現如今這般慘淡景了。”

上古歲月，真人輩出，當時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樓觀派最高、東華派最大的說法。

而樓觀派這條道家法統，除了擅長天文躔度，通風角鳥占卜，于煉丹一道，也是極其在行。否則也站不住“最高”。

陳平安確認對方所言不虛之后，有些無奈，原來這條如魚伏底的藏脈絡，不在顧璨上，而在己。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那位碧霄主，他對樓觀派一脈的桐葉洲金頂觀，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點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許對那個邵淵然出手。老觀主當年贈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還債？需要先在這崇觀償還一筆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誰又不會不會牽扯到樓觀派諸脈的某位老祖師？

陳平安斟酌片刻，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既然靖師愿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故弄玄虛，該有一個投桃報李的‘實不相瞞’，貧道年時曾經云游四方，早年在那桐葉洲，機緣巧合之下，在北方一某地，與樓觀派某脈祖師傳下的法統，有一份不淺的緣法，宛如栽種，該是在此花開，瓜落了。”

程逢玄略帶疑哦了一聲，顯然是將信將疑，不敢全信，真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陳平安繼續說道：“貧道在這玉宣國京城，事已了，馬上就要繼續遠游別地。永嘉縣竹竿胡同那邊，有一座以訛傳訛的‘鬼宅’，門口懸有一株艾草，觀主去到那邊，氣一見便知。宅子主人薛如意，雖是鬼之姿，卻是一心慕道，神清靈。貧道在此地借住數月之久，與關系匪淺，以道友互稱。與神號大纛的西岳佟山君，頗有私誼，正是沾的，貧道才有幸在宅子里邊見過佟神君一面。程觀主在煉丹之余，可以空過去一敘，就說與吳鏑是道上舊友。”

程逢玄故作鎮靜，心中嘖嘖稱奇，眼前道友，福緣深厚吶，竟然能夠與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緣？

這種事，尤其是在西岳地界，可不敢胡說八道，往自己臉上隨便金的，否則真不怕挨雷劈？

實則程逢玄驚奇之余，更有驚嚇……只因為他最重要的一爐丹藥，原本預定在今年端午節的正午時分開爐燒煉，在祖傳丹書上邊名為“午時魚”，一爐丹藥只要功，不多不，只有兩顆，缺一不，多了更是不，兩顆丹剛好分。但是老道人卻對此毫無把握，只因為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藥材，哪怕他已經殫竭慮，選址崇觀作為一座鼎爐，再尋見了一副“正午聯”作為勝之，可仍然缺了一味至關重要的煉丹之，導致丹爐生火卻無法做到丹書上形容的那種“走水”！若能燃燒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籠起火，熏灸搬運至觀凝聚多年的水運？豈不是……天公作？！老道人之所以沒有面喜，就在于暫時不知那鬼宅門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燒后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發驚疑不定，今日與這道士吳鏑相見，難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緣使然？真應了對方那句話，理當開花結果，瓜落？

而陳平安的本意，是先幫著這位觀主和薛如意牽線搭橋，讓雙方相互間有個照應，結一份香火緣。以后崇觀真有什麼難，也能通過薛如意或是佟文暢，陳平安再來權衡，要不要幫忙，以及如何幫忙。

陳平安同樣吃驚不小，看似隨口問道：“貧道曾見一外鄉貧寒年，名為白云，他與爺爺曾經一路售賣春牛圖，路過攤子，貧道便幫他起了一卦，是個有山上緣法的年，不知靖師是否見過此人？”

程逢玄搖搖頭，“貧道足不出戶，未曾見過這位年。”

只是老道人很快補了一句，“貧道那兩位徒弟，偶爾去往市井購，說不定見過此人。”

陳平安神如常，微笑道：“貧道本以為這樁仙家緣法，會落在程觀主和崇觀上，如今看來，則未必了。”

這就境界高的好了，旁人心中語響如雷。

那棵懸在門口的艾草，先前是陸沉贈送給薛如意的，免得陳平安跟馬苦玄一戰，靜過大，不小心傷及為鬼的魂魄。

而陸沉此次趕來浩然，所忙正事，是尋找那條“神仙難釣”的“午時魚”，也就是后來的年寧吉，如今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脈絡，沒有被陸沉和陳平安發現蹤跡的寧吉，會進這座崇觀，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睞，拜他為師，一步一步，最終走上修道之路？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搶了對方的得意弟子？

陸沉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層，要以那棵艾草作為補償，間接幫助老道人煉丹圓滿？了結一樁因果？

看來下次游歷中土神洲，除了龍虎山天師府，有機會的話，還要再去一趟中土陸氏借書看書了。

陳平安笑道：“就不妨礙觀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道：“道友何來此說？”

道門之人，最是講究一個“收神”，不會輕易散出神識，相傳唯有那種步天人應境地的道門神人，才可以不神，卻通神，能夠知外天地間的纖毫變化。

這個時候，一個材高大卻面有菜的年道，快步跑來水邊，打了個稽首，氣吁吁道：“靖師，又有客登門。”

程逢玄笑著贊嘆一句，“吳道友真是未卜先知。”

約莫是察覺到這位世外高人吳道長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慚愧，自家道觀的飯菜，平日里確實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凈，煉丹也最怕紅塵侵擾，道觀一年到頭無異于關門謝客，不能不能搶，又不肯坑蒙拐騙，沒點偏門財，哪來的多余銀子，何況修道本就艱難，豈是什麼福事。這倆徒弟，雖說他們資質尋常，算不得什麼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們作記名弟子，除了順著自家緣法之外，對他們還是寄予厚的，不單單是道觀缺倆燒火道、灑掃雜役那麼簡單，老道人還是希他們將來可以各憑道力重振師門，只不過山中修道之人，煉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貫是師承授的口耳相傳，故而選擇徒弟、傳道授極其嚴格，有些道脈，甚至會有那必須一脈單傳的祖訓。鉛汞鼎中燒，煉無價珠。只要修煉出一顆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壽延年，仙師服用就可長生久視，常駐人間。所以那一爐子丹藥，果真了，恰好兩顆，宋巨川和鐘山，便是人手一顆的福緣，至于程逢玄自己，早已結金丹，便無需外增長道行了。

那吳鏑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態和鐘山的拘謹，淡然笑道：“清貧世，厚道為人，所以我們道士才會自稱貧道。”

老道人須而笑，此言至理。

鐘山聽得大開眼界，原來咱們道士的“窮”，也是有大道理可講的？

吳道長看那高瘦道，微笑道：“世俗有錢無錢在金銀，我輩有道無道卻在心。山不易，修道更難。吃點苦不算什麼，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會勞其筋骨，其，空乏其，此乃修道得道的題中之義，想仙人的逍遙，必先挨過凡俗的苦頭。這位小道友，既然已經在觀修行，尋見了明師，莫要了寶山卻空手而返，你們切記心無雜念，虔誠向道，不可怨天尤人，連累心踟躕不前，要相信自有機緣在前等著你們。”

鐘山到底不比宋師兄口齒伶俐，不善言辭，就只是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由衷謝過這位陌生道長的寄語和教誨。

陳平安手輕拍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厲。”

程逢玄本想帶著這位吳道長去自家煉丹一看，不料對方直接來了一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老道人聽聞此說，一時語噎。與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釣者之恭”，確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再與那位“靖師”觀主客套一句，“清凈寡，與無競，真人神。”

隨后他便告辭離去，滿臉笑容的老觀主也沒有挽留，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運氣，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陳平安剛好與那撥人再次肩而過。

道士吳鏑的四方步，走得半點不比老觀主差了。

瞧見了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漢子確認份后，拿出一份掌門親筆手書的信，低頭雙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門之命，帶寶樹、洪圖來此覲見程真人。”

程逢玄接過書信，當場揭開，看過容，抬頭看了眼那個寶樹的年輕子，老道人點頭道：“確是可造之材，以后就留在觀隨貧道修行，三年五載都是無妨的。”

人逢喜事神爽，老道士心大好，其實說是樓觀派一脈的旁支法統，錯沒也錯，就跟某個鄉野百姓說那幾百年前自己姓氏出過皇帝差不多吧。

只是冥冥之中，他覺得此次丹的契機，真就在那吳道長所謂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無知，曾言口出狂言，誰閑如老子，本是神仙種，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丹有，誰狂如貧道，煉丹已功，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讓更為心思活絡的徒弟宋巨川，領著高祝三人去觀住下。

當年從中土云游至寶瓶洲，老道人從北往南一路游歷，期間停步，與那姚家山的當代掌門，聊得還算投緣。姚家山歷史上出過一位金丹劍仙的開山祖師，只是立了門派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門姚國珍，只是位府境練氣士，更非劍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玉，估著是姚國珍自認難傳真法，擔心耽誤了那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貧道倒也有這份人之的心思。

就當是修行路上，與那姚家山結一樁善緣好了。

以后等到宋巨川和鐘山出師了，外出歷練途中，也有個落腳地。

玉宣國京城此地，門臉極小卻別有天的道觀，曾名煉丹觀，改名崇觀。

今年觀主，舊時建觀人，若是同在一觀修道，如何分得清誰是主人誰是客？

鐘山陪著師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氣小聲說道：“靖師，我認識個朋友，他世貧寒，是外鄉人，逃難到了京城這邊，與爺爺相依為命，認得藥材，還能繪制春牛圖，會些磚瓦匠活計，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與師父打個商量，能不能讓他來咱們道觀打雜，當個常住道人？”

老道士隨口問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鐘山說道：“白云。”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上卻是說道：“鐘山，你覺得咱們道觀伙食如何？”

鐘山老老實實說道：“還可以的。”

油水確實不多，總歸是頓頓吃飽飯。

至于宋師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與師父說了，免得比較記仇的師父揪著不放，到時候師父罵師兄，師兄回頭打自己，虧的，不還是自己。

老道人須笑道：“只要你那白云的朋友，來咱們這兒打雜不收工錢，保證他一日三餐飯菜管夠。他若是答應，就來這邊幫忙，先當個短工，為師再觀察他幾天，如果果真淳樸，讓他當個常住道士也不難，可若是覺得掙不著錢，便不愿咱們崇觀，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