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狗小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說可能啊,其實咱們山主也沒有想這麼多?”
丁道士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
謝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箓道士不,就這麼向著陳平安?
見那位前輩臉玩味,丁道士一臉懵,試探說道:“不會吧?”
謝狗神尷尬,端起架子教訓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證道,我們山主為你傳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會心一笑,雙手袖,了脖子,曬著溫暖的日頭,“落魄山真是個好地方,不知不覺中,便勾留了人心。”
謝狗哈哈笑道:“想叛出……離開羽化山,也不是難事,我趁著無需為山主護關,抓走一趟天外,去見于玄,幫你說幾句好話,準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幾十年百來年,等到哪天你躋了飛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時候重新恢復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這邊保留個客卿份,于玄的桃符山等于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撿大了!”
丁道士滿臉苦道:“祖師堂譜牒錄名除名一事,豈可兒戲,前輩說笑了,萬萬不能如此作為。”
離經叛道這類勾當,丁道士還真做不來。吾規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
謝狗懶洋洋道:“兩百歲的地仙,放在我們那個歲月,也不多見的。小道士可以在這里多待幾天,爭取跟我家小陌混個臉,他跟落寶灘那位碧霄主關系很好,以后等你證道飛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游歷了,只需說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這麼講,碧霄主心眼小,容易聽見這句開場白,他就一袖子悶了你,你就換個說法,說自己是小陌的半個晚輩,碧霄主說不定肯陪你聊幾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經大致猜出這位貂帽的真實“道齡”。
難怪說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見自家于祖師就能見著,不管聊什麼容都百無忌,聊起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能如此輕描淡寫。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的那位道,與前輩是同時代的煉氣士?”
謝狗咧笑道:“遠古人間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補,總計十四個,我跟小陌,問劍了半數。”
丁道士卻是第一回聽說什麼“天下十豪”。
即便是頭次耳聞此事,但是當“遠古”和“天下”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輕重了,實在是無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前輩能說說看他們是誰嗎?”
謝狗擺擺手,“我說得,你聽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問,“敢問那位老大劍仙,可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謝狗搖搖頭,“陳清都當時只是候補之一,他練劍速度不夠快,屬于那種比較難得的厚積薄發,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丁道士再問道:“禮圣呢?”
謝狗笑道:“還是候補之一。”
丁道士壯起膽子,“三教祖師呢,該不會?”
謝狗轉頭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師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名次沒有先后之分。
劍修陳清都,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小夫子余客,后來的浩然禮圣,創造文字,絕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澤。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場在那遠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經親眼見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間傳道的詳細景。
至于陳清都,那會兒還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青年,模樣不俊俏的,單論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幾百個陳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結束,待在落寶灘不肯出力的碧霄主依仗道法不低,與那之祠有樣學樣,強行圈了人間一大塊地盤,占為己有,煉作一座道觀,好像取名為蔡州?再將一州之地,命名為觀道觀?結果就惹惱了道祖。
謝狗笑問道:“都說于玄獨占符箓二字,為何合道卻是跑到了天外?你這個于玄的徒孫兒,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緣由?”
丁道士點頭道:“想過,沒想明白。”
謝狗說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據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說道:“晚輩疑的,是那位前輩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功,為何不干脆去天外煉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們這些晚輩后進,豈不是無路可走,還談什麼天無絕人之路?悶在罐中一萬年,不得出氣半點。”
謝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們。”
其實不單是于玄憑此別開生面,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連那皚皚洲韋赦,當年也曾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讓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線機會,只可惜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韋赦,自己不爭氣,道力不濟,棋差一著。
聽到謝狗的解釋,丁道士豁然開朗,真有道士,愿意主為后世讓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走下臺階,與天稽首,對那位依舊不知姓名、道號的符箓前輩,遙遙禮敬。
謝狗又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越想越覺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躺在廊道里邊,晃著二郎,“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問道:“敢問前輩道場在哪座山頭?”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盤桓更多時日,丁道士就想要多與這位前輩多接幾次,哪怕不問道法,多問些萬年之前的老黃歷也是好的。
謝狗白眼道:“沒有正兒八經的道場,咱們落魄山就沒有舉辦過一場正式開峰慶典。既然小陌都沒有自己的山頭,我嫁隨嫁狗隨狗,當然也沒有。可能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是那山腳看大門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幾個元嬰境才會跟著補辦,我們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眼前這位前輩,再加上的那位道。
陳先生這座才剛剛擁有宗字頭名號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巔的大修士們,有些……擁啊。
真武山。
原本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層層云霧罩住山頭。
山外,一尊青衫背劍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虛,往山走來。
行至真武山的山門牌坊外邊,劍仙高已經與常人無異。
如一尊神靈夜游人間,地山河,萬法不拘,無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師爺,走出主殿,親自下山待客。
時隔多年的一場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歷歷在目。
雙方見面如攤開一幅筆墨未干的畫卷。
這個好像相貌、氣質沒有半點變化的中年男人,就連裝束都一如當年,后背劍,腰間懸符。
他正是當年將馬苦玄帶出驪珠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馬苦玄名義上的傳道人,暗中的護道人,雙方有師徒名分。
恍如置于一幅畫卷走馬圖,攜手故地重游,男人環顧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難辨。一個當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經問禮正山的陳劍仙,就可以多說幾句了。”
沒有半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跡象,反而主揭開當年那場對話的“楔子”,都不用陳平安開口提醒他了。
畫卷當中,地點是小鎮外的神仙墳。男人與年說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后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年臉上沒有任何憤懣神,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作為局外人的那個“馬苦玄”,那會兒明顯也想說點什麼,結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話頂過去,“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陳平安此刻更多視線,是在寧姚上,還有那個手持短刀的泥子年自己,怎麼看怎麼與寧姚是天作之合。
緩緩收回視線,陳平安讓畫卷人都暫時退場,雙手籠袖,散布在這座尚未被大驪王朝改為祠廟的神仙墳,微笑道:“前輩當年這番言語,憑直覺,聽得出來,對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并不理解這個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遠游路上,我就反復思考,嚼著嚼著,就嚼出好些余味來。”
男人走在一旁,開誠布公道:“至多就是對你沒有什麼敵意。可要說有何善意,倒也談不上。當年只是怕你年紀小,尤其是有心儀子在旁邊看著,容易一個熱上頭,沖用事,在真正長起來之前,就誤了前程,在這邊栽了跟頭,導致你我結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師,在自家地盤刁難一個晚輩,這種事,傳出去也不好聽。”
他確實很早就看出了陳平安有拳意上。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前輩是修心修力兩的兵家高人,故而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陳平安,同樣沒有任何惡意。除非是置戰場,才會對誰有敵意。我跟馬苦玄過招的神仙墳,不是前輩的戰場,故而毫無殺機,更無半點殺心。我甚至毫不猶豫,如果不是我贏了馬苦玄,而是馬苦玄勝過我,他再想對我痛下殺手,前輩都會一樣攔著。”
男人點點頭,“會攔著你殺他,也會攔著他殺你。對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門份使然,同時不至于對他太過偏袒,是我個人格導致,不允許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說到這里,男人神古怪起來,“氣勢洶洶而來,舊事重提,難不并非興師問罪,總不會是來這邊與我道謝的吧?”
陳平安依舊是自說自話,“但是不知道前輩有沒有意識到一點,桓澍依舊懷揣著一種無形惡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陳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斂笑意,“愿聞其詳,為我解。”
不識天地真面目,只緣在紅塵中。
看架勢,陳劍仙是要先禮后兵?!
桓澍卻發現陳平安只是笑著與自己對視,暗示自己,既然謎底在自,解鈴者便是自己?
陳平安卻是心思急轉,桓澍在真武山的輩分不低,據說是當代山主岳頂的師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歷,桓澍的腳來歷,卻是一團迷霧,就連大驪諜報都沒有任何記載,只有簡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來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個好師兄的緣故,再加上再次見過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個余時務……何止是神游萬里,再加上陳平安選擇以“忘”關鍵詞匯、人事來囚神,經常是瞧見了、聽見了什麼作為開啟門扉某把鑰匙的關鍵詞匯,才會臨時記起些什麼,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歲除宮吳霜降,再一路延出去,猶有被吳霜降收拾過一次的皚皚洲韋赦……這些如釣起一連串“魚獲”的心念,和枝蔓繁蕪,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陳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須重新一一自斬念頭。
桓澍恍然道:“是了。原來如此。人之言語惡意,確實可分三種。第一種,比如市井坊間的惡語相向,最為淺顯。第二種是更為含蓄的,本不用在言語容、文字措辭上著力,而是一種階層對低一等、低數等階層的俯瞰和輕視,陳山主先前評價,還是說得客氣了,我這真武山兵家修士,與泥瓶巷陳平安說那番話,便在此境,最后一種,確實蔽,難以自覺!因為已經是來自……桓澍所片面世界,對陳平安所片面世界的那種無形惡意。雙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經無需言語,不用誰開口說話,便有天壤之別,善惡自明。”